第3章 奉茶

夜色渐深,屋内灯火依旧,房梁上处处挂着火红的绸缎,空中还浸润了花朵的芳香。

可屋内却不复往日的热闹,林咏伊与贺清竹对视,相继无言。

还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很晚了,睡吧。”

到底是新婚之夜,林咏伊从来没想过在这一天给人难堪,只是过往之事在她心中犹如一把刀,即使没有真正的伤到她,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伤痕。

她垂下眸,在他的注视之下,褪下身上的华服。

贺清竹吹灭了烛台上的明蜡,在黑暗之中,他的那双眸子清亮的看着她。

林咏伊百感交集,别过头,在他身侧入睡,良久,迟迟进入不了梦乡。

她忽而睁开眼,愣愣的盯着床帘上的火红如意的纹理,没有预兆的出声道。

“贺清竹,我们做不成夫妻。”

黑暗之中,她能明显感受到身旁的人僵了一下。

“我知晓,你现在很难接受我,但是别说这些丧气话。”

话语在她耳畔响起,林咏伊听不出他说话的态度,便知他又在模棱两可,负气侧过身,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贺清竹向来聪明绝顶,早前在书院便见识过了,只是当时那些算计从未用在她身上,当下与贺清竹对上,才知道他是如此的难对付。

她坚信,与贺清竹和离是迟早的事,只要一想到日夜与自己厌恶的人同床共枕,她心底升起一股反胃的感觉。

只是要与贺清竹和离,自然不能从他身上下手,最好,是贺家容不下她。

贺清竹娶她,无非便是半年前,她亲眼看见了他杀人,他怕此事泄露,因而借着婚姻一事将她娶进门,唯有将贺家与林家的利益连接在一起,方才能将她彻底封口。

什么护她、保她,不过是男人骗人的鬼话。

说实话,即使是亲眼看见他杀了严川源,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官,她与他青梅竹马相处七年,这些年来他对她无微不至,她心底一直都很敬重这个大哥哥,只是没想到他为官不过两三年,竟然已经腐烂到了如此地步,为了一些虚妄的利益,不惜杀了自己的同窗好友。

她也曾愤懑,亲自前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时也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剑指着她的脖子,说出口的话不近人情,“与你何干?今日之事倘若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便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那时候的她,满腔热血,算是彻底冷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或者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尽管为他想了无数个借口,可当日血流成河的场景还是深深烙印在她心中,让她夜夜在梦魇中惊醒。

原来在他眼中,她早已经是无关轻重的人。

同窗三年的严川源挡了他的仕途,他便杀了,就连从小跟在他身后喊他哥哥的宣儿,如今也能被他当做胁迫她的筹谋,真是算计不过人心。

若是如今,贺清竹敢对她行不轨之事,她也毫不犹豫拿起枕头下的匕首,捅进他的心脏。

这一觉林咏伊睡得不太踏实,入睡前好似还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声。

天光大亮,等她被春意唤醒时,被衾之中只剩下丝丝余温,身旁早已经没人了。

春意替她梳着头,柔顺的长发被绾作妇人髻,见铜镜中的小姐连连哈欠,她忍不住出声关心,“小姐昨晚想必很晚才睡吧。”

林咏伊神色一顿,随即点点头。

确实很晚才睡,从前在林府的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入睡,再不济也是宣儿吵着要跟她睡,比她小七岁的小孩粘人又暖和,就连睡着了也是紧紧的抱着她。

反观贺清竹,躺在他身旁一动不动,跟具尸体一样,一点气息都没有,害得她都不敢用力翻身,真是憋屈。

“小姐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去做。”

林咏伊看着铜镜中绾作妇人髻的自己,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她点点头,有些出神的答应着,“让厨房按照主君平时的膳食做一些吧。”

已经加入贺府了,吃食用料自然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自然要顺应着贺府的习惯,不然以后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说到底,这些无缘由的苦全怪贺清竹,若非是他,她怎么可能嫁入贺府。

她将不高兴全然摆在脸上,颇有些负气的摘下略显成熟的簪子,换了自己喜欢的翠绿小簪,转头寻找着罪魁祸首。

“贺清竹呢?”

春意见小姐一脸不耐,估计是因为主君婚后第一日便不见踪影,她解释道。

“回小姐,今日一早朝中便派人将主君请进皇宫中了。”

林咏伊的气无处可发,但仍然记得正事,今日是她嫁入贺府的第一日,还得去给公婆敬茶,贺清竹不来也罢,省得还得与他在公婆面前惺惺作态。

用过早膳,她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带着春意几个丫头去了主阁。

还未踏入主阁,便看见一位妇人,在阁前等待,见了她们便眉开眼笑。

她热情的解释道,“女君,请随我来。奴婢姓陈,女君可唤我为陈媪。”

年过半百的妇人领着林咏伊入主阁,她眉眼和善,一路上同林咏伊说着主阁的陈设,似乎是要将府内的地形与她说清楚。

林咏伊脸上带着温柔如水的微笑,同陈媪搭着话。

进入厅堂,公婆已然坐在了高位之上,身旁还坐着一位蓝衣姑娘,姑娘长得圆脸娇憨,似乎是说了个笑话,逗得高位上的二人捧腹大笑。

贺母见林咏伊来了,连忙说道,“这便是咏伊了吧,好孩子,走近些,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拉着林咏伊的双,细细摩挲着,语气关切说道。

“清竹一早便入了宫,不曾想冷落了你,让你一人来同我们请安。”

贺母语气中满是遗憾,似乎是真的为林咏伊感到可惜。

身旁有丫鬟奉上香茶,林咏伊双手端握,恭敬奉上。

“男儿以事业为重,儿媳自当无碍,婆母请喝茶。”

林咏伊如数端了一杯给贺父,贺父不似贺母那般同她亲近,接过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了。

“这便是嫂嫂吧?嫂嫂好。”

蓝衣姑娘歪着头,嘴角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甜甜的唤她。

林咏伊这才转过头看清楚了她的容貌,她生得桃腮杏面,顶着一张秀色可餐的脸,面容上的笑更是让人觉得好亲近。

贺父对自家这个乖巧的侄子很是满意,同林咏伊说道,“这是我大哥的女儿晨月,也是清竹的堂妹,她与清竹关系甚好,只是为人调皮了些,若是闯了祸,还望儿媳日后多多担待。”

“三伯父,哪有一上来便说人短处的!我还想在嫂嫂面前留个好印象。”

她佯装恼怒的说出口,可偏偏长了一张娇憨的脸,说出口的话丝毫没有威慑力,还让人以为她在撒娇。

这一番话,又将高堂上的二位逗得捧腹大笑,连林咏伊身旁的陈媪都忍不住掩唇含笑。

林咏伊落座,四人又说了些家常话,便有小厮来唤贺父,堂中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贺父离开后,大厅之中忽而陷入死寂,林咏伊注意到贺母不自然的脸色,转而开口。

“婆母,我想亲手做些糕点,不知夫君平日里可有些喜欢的口味。”

话刚落音,林咏伊便注意到贺晨月不对劲,她炽热的目光看过来,似乎要将林咏伊脸上看出个洞来,她即使想忽略都做不到。

“咏伊有心了,只不过对于吃食一方面,清竹向来不挑,只要是儿媳亲手所做,清竹没道理不喜欢。”

林咏伊眉梢染上笑意,脸上浮起两朵红晕,像极了含羞带怯的小姑娘,她娇羞的点点头,“儿媳知晓了。”

“嫂嫂与堂哥是如何认识的?我听伯母说,可是堂哥亲自向伯父求娶这门婚事的,不仅如此,还拒绝了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今日一见嫂嫂,果真是个温柔如水的大姐姐,只是晨月实在是好奇,嫂嫂与堂哥是如何相识相恋的?”

贺晨月带着懵懂的眼光看向她,脸上还带着些探究,丝毫没发觉自己的话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话刚落音,贺母也朝她望去,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林咏伊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在心中连连感慨,贺家就没有省油的灯。

若是她照着贺晨月的话说,便是承认了与贺清竹在还未有媒妁之言的前提下有了私情,这是世家大族向来所不齿的,若是否认,便是间接说明了,她与贺清竹之间并没有感情,成婚只是父母之命,既如此,先头说的那些要做糕点给贺清竹,不过是假模假样,想要讨好婆母罢了。

这贺晨月的问题,还真扎到她心口上了。

林咏伊眼中含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一笔带过,“我与夫君,是在书院中相见的,不过同窗三年,期间有些情谊在的,清竹的品性,向来是我所爱慕的,只不过清竹犹如天上皓月,我与他终究相距太大,更是不曾有过相恋。”

贺晨月怔愣了一下,属实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答案,她从未料想,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民百姓,家族中很少有女子读书的例子,即使是贺家宅院,也不过是在阁中请私塾先生,教授她们女戒女训,认识一些基本的字,像林咏伊这样能去书院读书的女子,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她呆滞的神情被林咏伊尽收眼底,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笑,做好反攻的时机了。

“后来,我生母去世,书便没有读了。”

像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林咏伊眼角泛起泪意,眼眶发红,欲哭不哭的样子实在是招人怜惜。

三年孝期,作为女子更是足不出户,莫要说与贺清竹相恋了,相见都难上加难,再加上林咏伊在外,本就是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言,既如此,便将贺晨月话语中的私情,摘得干干净净。

贺母看着林咏伊面容悲痛,心中过意不去,实在是没想到只是聊家常,还能让刚刚进门的儿媳伤感,便上前抚摸着她的背,好生安慰道。

“好孩子,你母亲福薄,今日你嫁进了我贺府,自然是没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过去那些伤心事,便不要再想了,我膝下无女,往后我便是你的母亲,自然会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

林咏伊点点头,像是被安慰到了,“有婆母在,咏伊今后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贺晨月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眼底划过一丝震惊,属实没想到,短短两句话便能让她扳回来,还得到伯母的怜惜,她压下心中的震惊,脸上带着愧疚的表情,“好嫂嫂,不要想这些了,是晨月不对,晨月不应该提起嫂嫂的伤心事。”

“无碍,晨月童言无忌罢了。”

她脸上摆出大度的苦笑,眼睫之下晕开的泪意更加明显,贺晨月看了只觉得十分扎眼,但她为了显得自己的无辜,还是说了好几句软言软语哄着林咏伊。

这场看似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未结束,便有丫鬟火急火燎的赶来,口中呼喊道,“夫人,不好了,飘露阁出事了,老爷让人来请您了!”

林咏伊一头雾水,待目光转向贺母之时,才注意到她脸色中的不安,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而此时贺晨月脸色也变得严肃,她抬头望向贺母,出声道,“伯母不要怕,我同你一起去,有我在,伯父不会颠倒黑白的。”

贺母脸上忧愁不止,并没有因为贺晨月的话而被安慰到,她站起身来,陈媪连忙扶住她,贺晨月跟在身后。

只是一眨眼,厅堂之中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丝毫没有注意到被落下的林咏伊。

林咏伊也并不关心,贺母刚刚说的那些安慰她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嫁入大家宅院,能安稳坐上主母之位,还能养出贺清竹这样杀害同窗、利欲熏心的儿子,作为母亲,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她将杯中的凉茶喝了个精光,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转头便同身后的春意她们说道,“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