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面真容初相见

翠薇山位于商州城的西侧,山上是颇负盛名的昭云观,此时虽已至春末,因着昨晚才下过雨,阴云未散,山林里尚有几分寒气未退。昭云观内钟声长鸣,打破了山间的寂静,那钟声醇厚绵长,圆润洪亮。一辆马车从昭云观往商州城赶去,来到商州城最大的药堂——福瑞堂。

一名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掀开马车的帘子,女子袖口绣了几朵玉簪花,平添了几分雅致。她从马车上跃下来,身手敏捷,随即放置好马凳,里头有人猫着腰掀开帘子出来。

弯腰抬首的女子容貌温润,面色较之常人略有几分苍白,象牙白的衣衫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加单薄柔弱。

叶熙宁将手递给她,扶着她下车,才皱着眉头朝她看去,面上有几分怪责,将车内的披风和手炉取了出来,把手炉塞到她手中,又将披风给她披上,才打着手语道:“天气不好,你要注意些才是。”

叶熙宁不会说话,眸子里的清冷利落也因着这几分嗔怪,多了些灵动暖色。

女子朝叶熙宁淡淡地笑着,像是取笑似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叶熙宁的眸光忽地一黯,随即责怪似的朝她剜了一眼,却仍旧伸出手来扶了她朝福瑞堂的大门走去。

此时药堂正是忙的时候,十几名大夫在外堂会诊,依然有很多病人排着队。打通的几间屋子里,好几十排高出人很多的药柜依次排着,伙计们正忙碌着抓药,有人正踩着小梯子抓需要的药,有人从这个药柜一直小跑着往后去,七八个伙计提着秤杆按照药方上所写配着药量。毕竟是百年老店,虽忙碌却仍旧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叶熙宁冷冽的眼神扫视着药堂四周的情况,犹如盘旋在高空之中捕食的猎鹰,观察着堂内所有人的举动,待确定没有异常之后,方才朝身侧的女子点了点头,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进去。

她们跨门而入,行至柜前。那披着薄披风的女子只扫了一眼眼前伙计正在称的药材,待他将最后一味药材倒至牛皮纸上,正要包起来,她道:“错了,这一味药应是一钱,不是一两。”

那伙计一听,朝女子看去,见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便不耐烦地道:“你懂什么!”他指着药方道,“这是马大夫开的药方,你看,就是一两,我可没搞错!”

叶熙宁闻言略有不悦,微微蹙了蹙眉头。反倒是那女子毫不在意伙计恶劣的态度,缓缓地道:“是这药方错了。”

不巧,那被提了名的马大夫正坐在靠近这里的位置,听见这话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本来他这几日就已忙得心烦气躁,又听见说他开错药方,心头不由得怒起,皱着眉头大声道:“谁这么大口气啊?”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看去,还没看清那说话的人,便已瞧见旁边站着的正是叶熙宁,他心下一凛。

叶熙宁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在福瑞堂待了二十多年又怎会不知!此时他已觉自己失言,忙正了正脸色,目光所及之处,已然看到旁边站立的女子的背影。这阳春四月里还会披着披风出门的人,不用想也知是谁了。

马大夫立马站了起来迎过去,脸上努力挤了些笑容出来,道:“原来是李姑娘,正忙着没瞧见您来,我……我这……”他面对李微吟竟有些局促,全然没了刚刚的火气,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

李微吟面上始终浅浅地笑着,也不介意马大夫方才的无礼,只说道:“您还是这么大火气,天热了该降降火了。”她将话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这位马大夫在福瑞堂坐诊的时间,比她的年纪还大上许多,方才她已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现在提醒他一二就好,也不好再叫他难堪。她这话听起来不轻不重,却已叫马大夫大为汗颜,他赶紧认错道:“是是是,李姑娘说得是。”他转头就指着方才那伙计斥道,“还不赶紧改过来?”

那小伙计忙不迭地重新称量了那一味药,见马大夫对这两位姑娘态度如此恭敬,心中不觉担忧自己方才是不是得罪了这两位姑娘,连称药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叶熙宁冷眼看着那伙计与马大夫的态度转变,转头朝李微吟看去,听见她问道:“秦掌柜不在吗?”

“在内堂呢,我领您过去。”

马大夫立马想给她带路,却被一旁的叶熙宁抢步一拦,用手语示意道:“我们自己过去就好,您忙。”

马大夫立即道:“那我就不领二位过去了。”

叶熙宁与李微吟朝着马大夫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内堂行去。

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这位马大夫才大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间冒出来的冷汗。

那方才称药的伙计见平日行事乖戾的马大夫,见了这二位姑娘竟如此恭敬,忍不住怯怯地问道:“马大夫,这二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啊?”

马大夫横了这伙计一眼,将方才的怒气迁到他身上,道:“不关你的事就别多问,以后见到这两位姑娘过来机灵些!”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坐回去继续看诊。

不消多时,隔着内堂与外堂的帘子被撩起,秦掌柜亲自送李微吟与叶熙宁二人出来,手中执着方才叶熙宁交与他的药材单子,慎重地道:“还请李姑娘转告静慈法师,请她放心,这些药材三日内我必定送到昭云观内。”

昭云观乃商州城翠薇山最有名的道观,观主静慈法师不仅道法高深,还是名满天下的妙医圣手。李微吟自小拜在静慈法师门下,是昭云观唯一的俗家弟子,亦是静慈法师唯一的入室弟子,跟随静慈法师修道法,习医理。

凡是商州城叫得出名头的医馆,无不知晓李微吟虽年纪轻轻,医术却比城中做了几十年大夫的还要精湛,又加之她的身份,都对她敬重三分。连福瑞堂这样的老字号,身为掌柜的秦老板也对她极为礼遇。

而李微吟虽医术精湛,却先天便有心悸之症,加之体寒重症,身体较之常人畏寒,因此虽早已过了春寒之日,她仍披着披风。与她一同前来的哑女叶熙宁则是昭云观三年多前收留的孤女,因与李微吟投缘,又身怀武艺,便被静慈法师安排在她身旁照顾她。

“那就有劳秦掌柜了。”李微吟就此与秦掌柜告辞,才走到马车旁,又想到前阵子缝制药包,丝线已经剩余不多,便想去附近的铺子里购置一些,朝着身旁的叶熙宁道,“阿宁,我去买些丝线,你在这儿等着我便好。”

叶熙宁闻言,眼神朝着路边柳树下正打着盹儿的乞丐看去。

那乞丐却是假装睡着,眯着眼看见叶熙宁面朝这方看来,他抬手挠着脖子搔了搔痒,转了个身调整了下姿势又睡去。他是昭云观遍布在商州城内的暗探之一,负责传递消息。而刚刚他抬手挠脖子的手势,恰是在告知她前方情况正常。

她心思一定,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确定无事,又看了一眼李微吟常去买丝线的铺子,见就在不远处,便牵了牵唇角点头答应,朝李微吟打手语道:“我先去前面查探,你办完事情见机行事。”

李微吟微微笑了一下,声音温和地道:“放心吧。”

叶熙宁看着李微吟走开的背影,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行去,不过一会儿,便瞧见一队车马不紧不缓地行驶而来。

此时李微吟刚买完丝线从铺子里出来,叶熙宁随着那一队车马缓缓行走,待看见李微吟时与她眼神交汇,手上两指蓦地一展,那手掌之间的内力将路边的石子倏然吸了过来,飞至她两指之间。

骤然之间,她已运气将那石子弹出,石子犹如箭矢般朝着那牵着马车前行的马匹袭去。那马忽然吃痛受了惊,长嘶一声疯狂地向人群中冲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爆发出阵阵惊呼和尖叫声。

正驾着马车的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到,怎么拉都拉不住受惊的马,只能惊慌失措地喊着:“让开!让开!都让开!”

旁边的路人见马车胡乱冲撞,连忙朝边上躲开,李微吟眼看着那受惊的马已然冲向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青衫人从马车内出来,马夫跳下车后那人果断地飞身上马,拼命勒住了缰绳堪堪叫马儿停下。停下时那马已至她身前不到两尺的地方,吓得周遭的行人都开始惊呼。

众人见李微吟方才差点死在马蹄下,犹是惊魂未定,人群之中一阵唏嘘声。

李微吟的面色也因这变故微微一变。只是她相信,有叶熙宁在她一定不会有事,所以方才她看见马车朝着她冲过来时,仍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陆澈本想下马向她致歉,待看到李微吟时身子明显僵了僵。

那双深眸随着他内心的震惊倏然收缩了瞳孔。

陆澈蓦然陷入四年前的回忆中。

靖阳城内。

那一日正是宁国侯府宁家独女宁朝歌拜将之时。她的乌夜从靖安门一路飞奔驰骋,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陆澈却不闪躲,差点死在她的马蹄之下。

宁朝歌用力勒住马缰绳,险险地在马前蹄踏落之前扭转马头才没闹出人命。她怒目瞪向不知好歹的拦路之人,手中的银丝软鞭凌厉地劈向他的身前,鞭子堪堪贴着他的面庞飞过。

陆澈只听得耳畔一阵鞭啸声后,那鞭子打在地上惊起一阵尘土飞扬,还未抬眼他便又听见一声娇斥:“你不要命了?敢拦我的去路!”

“皇城之下岂容你的马惊吓路人。”陆澈沉眉,双眸清冷,见她如此态度不由得语气略略一沉,没有生气,没有怒指,却尤为不屑。

宁朝歌出生在将门世家,年少成名,十八年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我叫宁朝歌,不服气就到宁家来找我!”她扬眉,掉转马头冷笑,“在这里,还没有谁敢跟我过不去!”

宁家在姜靖国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朝堂,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宁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宁家的独女宁朝歌,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嚣张任性。

陆澈这才挑眉看向白马之上的女子,只见女子红袍银盔,柳眉杏眸,明明是极温柔的长相,却透着一股英姿之气。

而此时站在他马前面色苍白的女子,竟与宁朝歌长得一模一样。他心中惊疑不定,眼神忽明忽暗。

他欲从眼前女子的神色中探究出些什么,却终是一无所获。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陆澈难以置信的凌厉眼神,盯得李微吟有些发怵。

陆澈的眉目之间俱是沉冷,他一直审视着眼前这位女子,心中在判定她的身份和她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他面前。方才那一幕,令他回想起他与宁朝歌初见时的情景,如此相似的相遇,令他不得不疑心此人的身份,尤其是她的长相与宁朝歌别无二致。

李微吟竟一时间被他的气场震慑得定在了哪里,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直到叶熙宁过来将她掩到身后,她的心才从错愕、惊吓中定下来。

叶熙宁霍然对向陆澈的眼神充满敌意,目光之内带着一股萧凉的肃杀之气。

陆澈被这眼神盯得回过神来,翻身下马。

李微吟不等他开口说话,伸手轻轻晃了晃叶熙宁的手臂,低声道:“阿宁,算了,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去吧。”

叶熙宁一点头,正要与李微吟一同离去,却听见陆澈开口阻拦道:“慢着。”她心中冷冷一笑,眼神与李微吟交汇,陆澈的话,正中她们下怀。

他的声音清冷而洪亮,目光越过叶熙宁,停在李微吟的侧颜之上,忽然一拱手道:“在下陆澈。”

李微吟微微一怔,回过身来,朝陆澈看去。他的眉目极为清冷,眸子里的冷寂犹如霜雪,她缓缓施了一礼,道:“原来是陆相,小女子李微吟。”

陆澈乃当朝丞相,年纪轻轻就已位高权重,为相三年有余,肃清朝政,手段杀伐果决,当年宁国侯府一案至今为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早已耳闻前些时候因云州郡动荡导致商州城流民激增,朝中某些官员却趁机贪污赈灾款,而此番陆澈南下商州城,想必是为此案而来。

“李姑娘与一名朝廷重犯长得极为相似,查清之前先委屈姑娘了。”陆澈扬手示意跟在后面的侍卫上前。

叶熙宁见陆澈身后的人有所动作,立马伸手将李微吟向身后掩了掩,拳头不自觉地一握,若他们当真动手,她随时准备应对。

李微吟原本一直掩在披风之下捧着手炉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一握。

叶熙宁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回头朝李微吟看去,见她微含笑意的眼神正看着自己。

李微吟的手掌又微微一握,示意她少安毋躁。那掌心的暖意随着叶熙宁手腕的肌肤,传至她心口,让她紧张警惕的情绪放松下来。

李微吟方才虽有些反应不及,此时心思却已然定了下来,面对如此情状她亦是一副坦然处之之态,丝毫没有惧怕之色。

陆澈看着她安抚身旁的女子,听到她轻声道:“阿宁,回去找师父。”又见她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笑意单薄,“陆相亲自要抓的人,必是紧要之人。”

叶熙宁的目光落在陆澈面上,见他看着李微吟的神色冷峻如常,她胸口钝痛,因忍耐握紧的双拳指甲掐进了掌心。

仿佛只有掌心的刺痛,才能将她心中生出的疼意压制。

陆澈感受到叶熙宁不寻常的目光,但冰冷的面庞之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将目光向她投去。

眼神相交片刻,见叶熙宁的一双黑眸幽深清冷,像是万丈深渊,死死地盯着他,他心下略感不适,移开眼,示意李微吟上他的马车,道:“请。”

叶熙宁不由得蹙了蹙眉头,不太情愿让李微吟就这样跟着陆澈走了,却仍是上前将她扶上马车,随后急忙打手语道:“你放心,我快去快回。”

“我不会有事的。”李微吟的声音里听不出特别的情绪,可那温和的一句话却万分笃定似的。

她温和地笑了笑,将怀中才买的丝线掏了出来,交给叶熙宁道:“方才买的,帮我带回去,回头上府衙找我便可。”

她说话的时候朝陆澈看了一眼,见他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她让叶熙宁上府衙找她的说法,她又朝着叶熙宁安抚了几句,才看着她离去。

为了方便,叶熙宁解了方才来时乘的马车,交代马夫等着便自行骑马赶回昭云观。

陆澈看着叶熙宁的背影,心头觉得这哑女方才看他的眼神中,透着不寻常的敌意,见人远去,便吩咐手下的人继续往府衙去。

此时队伍后面骑着马赶来一人,手中还捧着一包牛皮纸包着的桂花糕,懒懒散散地坐在马背上一边吃一边往前来。他看到陆澈站在马车之外,才惊讶地将口中的桂花糕吞了下去,瞪着眼睛问道:“相爷,您怎么下来了?”

陆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他手中的点心,眼神微冷,一点都不打算理会他的样子。

此人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方才他瞧见路边有卖糕点的,赶了许久的路肚子倒有些饿了,未曾跟陆澈说一声便独自去买了,可是他没想到,堂堂丞相,竟也嘴馋至此,忍不住停下来等他,他诧异地道:“相爷不会是在等我吧?”

他赶紧将手中打开的点心胡乱一包,以防撒了,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两包包好的点心来,俯身一递,得意地道:“我都给您带了。”

陆澈瞧着忽然递到眼前的点心,脸色一黑,斥道:“穆东亭!”

穆东亭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看到陆澈黑着脸上了马车,他自言自语道:“这又是怎么了啊?”

马车晃晃悠悠走得不紧不慢,陆澈与李微吟两人坐在狭小的马车里,谁也不说话。

李微吟觉着车内有些沉闷,便掀了帘子去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天空阴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有阳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映得她雪色的肌肤倒生出几分红润来。

那淡雅到极致的清冷,反倒让陆澈愈加想起那张明媚张扬的,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来。

“我和她长得有多像?”李微吟瞧着窗外,忽然没来由地问道。她缓缓放下窗帘,回首看他。

陆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端详许久,收回目光似极不在意地道:“像是孪生姐妹。”

他这话让李微吟微微一怔,掩在披风下的双手不由得摩挲着温热的手炉,心头掂量着他的话。

见他闭了眼睛靠在锦垫上养神,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李微吟倒是不太介意他这副模样,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舒服一些:“长得像,年纪又一般大,能成为朝廷重犯的年轻女子,我想整个姜靖国除了当年的镇南宣威将军宁朝歌,再无他人了。”

李微吟顿了顿话语,又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还是陆相曾经的未婚妻。”

“宁朝歌”这三个字,这三年来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身边之人皆知这是他的忌讳,无人敢提。如今却被这个和宁朝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样毫不在意地提及,他只觉得心中一恸,尤其是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时,那种夹杂着苦涩和痛苦的感觉,仿佛将他积攒已久的理智轻而易举地逼至了内心的深渊之处。

李微吟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陆澈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她。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出于何种目的,是无意提及,或是有心试探,此刻他都因着她的这一席话,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李微吟始终微微侧首看着他,眼底澄澈清明。

马车内的气氛幽沉压抑,陆澈未曾开口,目光一直定在李微吟的脸上。

纵然是素来体寒之人,时间一久,李微吟的手心也因内心的紧张微微渗出了一些汗意。

陆澈的声音平静地几乎像是在冷笑,淡道:“心有玲珑七窍,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微吟顿时觉得心口气息一滞,连带掩在披风之下的手也颤了一颤。

叶熙宁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昭云观,远远看向与翠薇山相接处的天,原本沉沉地压在山头的阴云,不知何时已破了一个大口,从中央泛着一团带金的白亮之色,云雾拨开,天光乍破。她原本心弦紧绷,看到此番景象竟也消了些许心中的冷意,手上的马鞭也不由得抽得慢了一些。

她回到昭云观,此时观内香客众多,她穿越人群径直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行至静慈法师的房门口,她耐着急切敲了敲门,听到静慈法师沉静的声音:“进来吧。”她方才推门而入。

叶熙宁将门掩上,见静慈法师敛襟坐在蒲团之上看向她,便打手语道:“师父,阿吟被陆澈带走了。”

静慈法师微微叹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叶熙宁:“拿着这封信去府衙,交给知县张献忠。”

叶熙宁双手接过那封信,面上难掩感激之色,慎重地将信收好,向静慈法师道谢。她退出房内,将门合上之时,听见静慈法师道:“世间之事皆有缘法,万事不可执念太深,否则伤人伤己。”

闻言,她的心不由得紧了紧,双手在门上停留片刻,转身朝着远处那一方无边的天际看去,心中想着事情,深吸一口气后离去。

李微吟跟着陆澈来到府衙,暂且被安置在内院,陆澈对她算是礼遇,除了门口有把守的人并未苛待。

待到午膳之时,陆澈从府衙回到内院,刚推开门想踏入房门之时,就瞧见李微吟坐在榻上闭着眼撑着胳膊靠在一侧。那张与宁朝歌别无二致的脸庞,让他不由得细细对比起两人的不同来。

宁朝歌从不会有眼前女子这样安静柔和的神色,许是常年征战养成的习惯,她即便是这般闭目养神,亦是警觉性极高,绝不会待他走至此处,还毫无知觉地睡着。

宁朝歌性情刚烈,即便是三年前生死攸关之时,也未曾低头。

“我告诉自己,如果你没有带人来这里,许是我误会了什么。可是,终究是我在骗自己。”

那时宁朝歌平静得让陆澈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他下令让人给她戴上枷锁之时,她甚至没有反抗。

“陆澈,我宁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宁朝歌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除了这两句之外,再无其他的话。

她那时眉目沉冷,傲气尤盛,虽无红妆缀颜,但那股英姿凛然之气,衬着一身的红衣,仍是震得所有人微微动容。

姜靖国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将——宁朝歌,年仅十八岁就战功显赫,十四岁随父出征,武艺超群,一手梨花枪耍得极为漂亮。她从小极爱舞刀弄枪,因其父宁盛泽对她宠爱至极,网罗江湖高手教她习武,她年少之时便已在军中难逢敌手,成为姜靖国军中第一高手。

十七岁时,宁朝歌任副帅协助其父大胜离楚。她极具军事才能,有超其父之风,两年间大小十四场战役,每一仗都赢得相当漂亮。其中束原之战是她真正扬名的一战,与离楚最骁勇善战的定远王楚照南对峙,不但大败其军,使得楚照南下落不明,又恰逢离楚朝内党派斗争,趁机扭转了边疆的局面,将常年盘踞在云州郡的离楚大军压制,立下姜靖大军的旗帜。

那年她十八岁,束原之战后直接被任命为镇南宣威将军,成为姜靖国第一位女将。

拜将之日,她与他相识。

宁朝歌身上有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她高贵的出身以及年少成名,令她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骄傲。相识不久时,她总是碍于颜面不肯低下姿态,有一次非要与他这个丝毫不懂武艺的书生较量身手,失手将他推入湖中害他呛了水,被他厉声呵斥。

他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春日里,阳光甚暖。见他当真生气了,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死命地憋着委屈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那是她第一次低头认错,眼里泛着泪光,忽然他就心软了。

其实他心中了然,眼前之人与宁朝歌相去甚远。

陆澈微微蹙眉,这三年里他甚少想过去的事情,可是这仅仅半日里他想起关于她的事情,竟然多于过去那三年的时光。

他的目光定定地留在李微吟的面庞之上,快至初夏,她却还披着披风拿着手炉来取暖。

他刚想叫醒她,却见穆东亭走来,陆澈示意他噤声,走远几步才问道:“何事?”

穆东亭是陆澈的近侍心腹,方才在街上发生的事情,他后来从车夫那儿听说了,他回道:“那个刚才走掉的哑巴姑娘,已经到了府衙。”

陆澈闻言,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屋内,神色竟有些恍惚,他没有看穆东亭,迟疑了一下道:“走吧。”

穆东亭看着陆澈的背影,有点狐疑地朝屋内看去,也不知他方才的神色是为何。他疾步跟上陆澈的步伐,边走边侧首看着陆澈,觉得自家主子今天太反常了,明知道不该多嘴,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相爷,那姑娘是谁啊?还有那个哑巴也很奇怪。”

陆澈不动声色地睨了他一眼,吓得穆东亭赶紧缩了缩脖子,暗恼自己多嘴,却又不知死活地讪笑道:“我这不是关心您嘛,万一您哪天突然间看上谁家姑娘了,回去韶筝知道了,还不得掐死我。”

陆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忍耐到了极限,停下脚步狠狠地朝他看去:“越发没分寸了,韶筝是我妹妹,以后切勿拿她开玩笑。”言行虽是警告,却也未对穆东亭怎么样,说完径直朝前走去。

穆东亭在后面嘀咕:“你当韶筝是妹妹,韶筝可是想当你夫人。”

陆澈装作没听见。

陆澈一到,知县张献忠便迎了上来,双手作揖要请安,陆澈摆手示意他免了。陆澈的目光朝着叶熙宁看去,见她也正盯着自己。张献忠和穆东亭见两人神情怪异,也不敢出声。

叶熙宁见到陆澈,不像起初那般一副无畏、愤恨的神色,迎着陆澈坦荡的目光,她的心不由得紧了紧,脚步也忍不住想要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却在踮起右脚的时候又忍住了动作。

陆澈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微微转身瞧向张献忠递过来的一纸书信,伸手接了过来,垂下眼睑扫视上面的内容。

待他看到书信落款上的印章之时不由得一震,将目光投向叶熙宁,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似的,愣神片刻后才将书信收拢,漠然道:“那就劳烦张知县领人过去,将人带走吧。”

张献忠便立刻带了叶熙宁往后院方向去了。

陆澈略一沉思,眉头微蹙,又将书信展开看了一眼,眼神落在那落款的印章之上。这是景泰六年圣上御赐金印,名为法印,实为官印,有上达天听之权。

陆澈神色肃然,开口道:“东亭,你去查一查李微吟的身世。”

穆东亭见状,不敢怠慢,收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立马作揖道:“是,我这就差人去办。”

“我是让你自己去办。”陆澈侧首看向穆东亭,“给我查仔细了。”

陆澈未曾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是昭云观观主静慈法师的弟子。当年先皇驾崩,当今圣上几番波折才登上帝位,改年号景泰。

景泰四年,离楚进犯云州,圣上御驾亲征不幸身负重伤,避难于昭云观,当时伤势极重,幸得静慈法师相救。景泰六年,战事稍有平息,离楚大军驻扎云州边境不退,两军对峙僵持不下。时至今日尚未解决云州大患。

然而昭云观却从此受封于朝廷,圣上曾七下云州,必经商州城而绕道翠薇山,昭云观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地位如日中天,圣上更是金口称之“龙潜福地”。

加之静慈法师妙手回春,云州每有战况不利之时,必有昭云观相助。久而久之,昭云观便集结了天下有才之士,替朝廷收集南疆崇延、云州、大封三郡的消息。

穆东亭刚跨出门,陆澈又改了主意,叫住他:“还是等我解决完这里的事情,亲自去一趟昭云观,也好拜见静慈法师,亲自向她请教些事情。”

闻言穆东亭脱口而出:“什么?她们是昭云观的人?昭云观里的难道不都是道姑吗?”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忙收了声。

陆澈的声音却是平静至极,反问他:“昭云观的人就全是道姑吗?”

穆东亭觉得这话问得奇怪,昭云观的人不是道姑那是什么?

那方叶熙宁与张献忠一同去了后院,她步子略快,张献忠一面说着往哪个方向走,一面紧跟着她的步子,生怕怠慢了她。张献忠道:“李姑娘来的时候,我便觉得有几分眼熟,不想竟是静慈法师的弟子,眼拙未能认出来,平白叫姑娘受了委屈。”

叶熙宁有些厌烦张知县套近乎的言辞,不管认没认出来,他一个小小的知县还能将陆澈怎么样。

她见到李微吟之时,李微吟依旧撑着手在桌子旁闭目靠着,神色平静,她的一颗心才略略放下。她不由得放轻步子,走到李微吟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李微吟察觉到这番动作,抬起头来放下手臂,见是叶熙宁,神色并不意外。她站起身来浅浅地笑着,道:“这么快就来了?”

还未等叶熙宁回答,张献忠便笑着走上前来道:“下官不知姑娘的身份,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谅解。”

李微吟这才朝他看去,客气地道:“张知县这是折煞小女子了,微吟非贵非官,岂可承您‘下官’二字,即便是我师父也不敢受您此谦。您这么说,倒显得微吟不懂事了。”

张献忠听着她这不硬不软的话语,竟品出几分绵里藏针的意味来,只得干笑了几声应付过去:“那我送姑娘出去?”

叶熙宁极不喜欢张献忠这近乎谄媚的样子,皱着眉头打手语道:“要不是不能揍他,我早把他扔出去了。我们快些走吧。”

李微吟见她这带了些许任性的模样,忍俊不禁,朝她嗔怪地笑了笑,与她交汇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就欺负人家看不懂手语吧。”

张献忠见她们一个沉着脸,一个温和地笑着,也跟着呵呵笑起来,这倒让叶熙宁也绷不住笑了。

李微吟这才与张献忠道:“有劳张大人了。”

张献忠带着她们二人往府衙门口行去之时,见到陆澈正立于前方的亭中,一袭淡青色的衣衫将他衬得犹如青竹般,颇有几分铮铮风骨。

陆澈的肤色偏白,面庞的轮廓透着棱角分明的清冷,这样一身颜色倒与他分外合适。他的眸子深而黑,目光落在李微吟身上。

他远远地等在那一处,却无意与她们打招呼。

穆东亭见他眼巴巴地在这儿瞧着,却不上前,忍不住说道:“我倒不曾瞧见过您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若是韶筝知道可要伤心了。”

他故意将“韶筝”二字咬得重些、缓些,却不见陆澈有半分动容,他不免大声叹气道:“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流水’说的就是大人您啊!”

陆澈冷不丁地回首,对上穆东亭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陆澈薄唇微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闭嘴。”还未等穆东亭有所反应,人已走开。

穆东亭瞧了瞧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方才李微吟与叶熙宁二人路过的地方,见早已不见身影,才愤愤不平地朝着陆澈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声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闭嘴就闭嘴!”

一个月后,昭云观。

叶熙宁正站在后院的大石臼旁喂鱼,这石臼中养的两尾锦鲤一尾通体金黄,一尾通体银白,都浑身发出璀璨的晶光。因着这两尾鱼是稀世奇珍,又恰逢是当年圣上驾临昭云观之时获得,被视为祥瑞之物,饲养起来自然也十分娇贵。

姜靖国毗邻离楚,因地处九泱之北,冬季甚是严寒,湖面结冰长达三四个月,因此冬日里这两尾鱼被养在屋内,需要保持室温,夏日里又要为其进行遮阴。近日严寒刚刚退去,叶熙宁才将鱼儿移出来。

她将手中的馒头捏成小碎屑扔进水中,鱼儿便向着食物相簇而来。忽然一尾鱼打挺摆尾,将水激得溅了叶熙宁一脸,她不禁皱了眉头,愤恨这鱼儿没有良心戏弄于她,便拔了脚边一根狗尾巴草去逗鱼。那两尾鱼极有灵性,随着她手中的草游动逗乐。

陆澈站在远处静静地瞧着叶熙宁面上的神情,她那佯怒后的笑如乍破云层的瑰丽日光般亮眼,他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叶熙宁一抬首,便从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衣衫影动,原本闲适的神情瞬间绷紧,警觉地朝那方有异之处看去。

当看清来人是陆澈之时,她心头不由得松了松,却又对自己这样的心情转变有些愣怔。

陆澈索性现身,朝着她的方向不急不缓地走去。今日倒是没有随从跟在他身侧,他将目光从叶熙宁身上移至那两尾锦鲤身上,平淡地说:“早有耳闻昭云观内有两尾鱼乃稀世奇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距离上次从府衙离开,已有一月,她料想陆澈会亲自来一趟昭云观,只是不想会是这样的情景。

叶熙宁不欲理会他,正想后退一步,却被陆澈忽然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走那根狗尾巴草的动作惊了一下。

他神色坦然毫无异色地照着她的样子去逗弄鱼儿,可偏偏那两尾鱼极为傲慢,各自游开,引得陆澈讪讪,如玩笑般轻轻地道:“我有那么惹人嫌?”

他这话是对着那两尾鱼说的,意思却是冲着叶熙宁而来。

陆澈弯着腰,仍是一副正在逗鱼的姿态,头却微抬着看向她。

她不知陆澈这是何意,只是看着陆澈的神色,气氛一下陷入尴尬。

陆澈显然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抗拒之态,心中却是疑惑,不过数面之缘,为何李微吟身侧的这位不能说话的女子,对他的态度竟是如此充满敌意?

而他本能地觉察到,这一份敌意并非因为月余前的那一场误会。

陆澈的目光从她的面庞之上落到她的手上,眉心蹙了蹙。

叶熙宁这才发觉自己的异样,慌乱之下与他目光相撞,见他眼神深沉,正探究地看着自己,她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她竟不察自己的手在发颤。陆澈生性多疑,一定发现了她不太寻常的反应,想到此处,她心思微敛,收了收掌心握成拳,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向后退开一步,直接背过身去迅速离开,留下陆澈一人缓缓直起身来,瞧着她疾步离去的身影沉思。

叶熙宁回到禅房,忙将门关上,几番情绪克制,才拖着极为沉重的步子走到床榻边坐下。

李微吟恰巧前来寻她,远远便瞧见她神色异常,走至房门口轻声唤了她一声,听见屋内没有反应,便伸手叩门。

叶熙宁听见敲门声,从榻上起身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李微吟,才舒缓了神色,微微笑了笑让开路请她进来。

李微吟边跨步进门,边说道:“陆澈来了。”

叶熙宁听到“陆澈”二字,覆在门框上的白皙修长的指节颤了颤,将门掩上。

“你见过他了?”李微吟见她如此反应,便问道。

叶熙宁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走至李微吟身侧:“陆澈多疑,越是毫无疑点之事,在他眼里才是最可疑的,所以他一定会来。”

李微吟见她如此说,不由得点了点头,又似叹息地轻声道:“阿宁所言极是。”

这一月间,陆澈迅速查惩贪污赈灾款之事,上至州郡官员,下至各府衙,凡是涉及此案有违朝廷法度之人,总共牵涉官员十三人,无一幸免。陆澈的铁腕手段,震慑朝野。此事早已在商州城传遍,百姓们对陆澈大为赞誉,更自发筹款,相赠“贤相”金字牌匾为之称贺。

三年前,陆澈因宁国侯府一案颇受争议,更因肃清朝政手段过于杀伐果决,多少有些遭人口舌,却不想此番因云州赈灾之款被贪污一案而博得美名。

这段时间,陆澈虽忙于公务,可也没让穆东亭闲着,将李微吟的身世彻彻底底查了个清楚。

昭云观虽为道观,但早年已在各处布下线人互通消息,多年来情报网早已十分成熟,甚至比朝廷的密探获得消息更为迅速。自陆澈进入商州城以来,其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穆东亭近日来所为何事,叶熙宁与李微吟早已知晓。

叶熙宁瞧着李微吟,右手比了个“二”字,李微吟便心领神会——不出两日,陆澈便要回靖阳,今日前来别有目的。

果如她所料,陆澈走后,静慈法师便差人来通知她与李微吟,命她们二人即刻收拾行囊,明日随陆澈一道回靖阳,替靖阳城中一位贵人医治。

这不过是陆澈“邀”李微吟进靖阳的说辞,他对李微吟始终怀有戒心。这却也正中二人下怀。

翠薇山地处姜靖国之南,与邻国离楚仅隔云州郡,距离靖阳城,马车徐行大约半月行程。

李微吟向静慈法师辞行之后,便携叶熙宁与陆澈一行人北上靖阳城。

陆澈所用的马车不大,原本只他与穆东亭二人还算宽敞,然而此刻却多了两名女子,已略显拥挤。

张知县原本想借机讨好,另备车马供李微吟与叶熙宁乘坐,却不想被穆东亭笑着给拒绝了:“知县大人有这经费给我们家大人,还不如拿这些银子救济灾民和穷苦百姓呢!”

穆东亭虽是笑着说的,可那盯着他的眼神却让张知县抖了抖,他忙道:“穆爷说得是,说得是啊!下官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穆东亭嗤笑了一声,示意车夫将马凳从车上取下,朝着李微吟与叶熙宁道:“路上委屈二位了。”

李微吟倒也不介意,搭着叶熙宁的手便与叶熙宁先后上了车,随后陆澈也进了车内。

车夫将马凳收了起来,穆东亭便利索地与车夫一道坐在了马车外:“大人,我就不挤着你们了,坐外面就成,有什么事情喊我一声就好。”见陆澈没有反对,看来是应了,他便双臂抱在脑后靠在马车门上跷着二郎腿,看起来好不惬意。

一路之上,原本以为会沉闷尴尬,却因为穆东亭讲的那些奇人异事,引得众人专心倾听,倒也显得没那么无趣了。

李微吟虽博学多才,却对这些江湖逸事闻之甚少,如今听穆东亭说起,便与他攀谈起来,不过几日,穆东亭对她的称呼已从“李姑娘”变成“好姐姐”了。不过他显然对李微吟身侧的叶熙宁更感兴趣,总是想方设法地与她交流,可叶熙宁本就性情孤僻,又加之不会说话,穆东亭索性掀了帘子坐在马车门口,与李微吟学起了手语。

陆澈对此视若无睹,四人中就连不会说话的叶熙宁都比他活跃,倒显得他尤为怪异。

直到到了靖阳城门外,穆东亭原本心情甚是兴奋,只是这一路虽不急于赶路,却也着实疲于行程,这会子终于回来了自然是心情愉悦,他正想交代马夫赶紧往城门口驾车,去大呼一声“穆小爷我终于回来了”,便远远地瞧见有一队兵马正朝着城门口徐徐而行。

穆东亭机灵,忙回身侧了侧身子,将视线让开,让陆澈一眼便能瞧见那方的动静,他禀报道:“大人,是平西王的兵马。”

陆澈的目光随着穆东亭的话语向那队兵马瞧去,不觉微微蹙眉。

姜靖国每三年一次藩王回靖阳述职,按律兵马只能驻扎于城外五十里外,带兵行至皇城,乃有藐视君上,不安于人臣之意。

穆东亭拍了拍车夫的肩头,示意他停下,等平西王府的人马过去之后再进城。

他与陆澈前往商州城已一月有余,虽与靖阳互通消息,却从未听闻此次平西王回靖阳述职皇上竟允了他携带兵马入城。

他看着那方人马离城门口越来越近,不解地问道:“相爷,这平西王是什么来头?三年多前无端捡了个大便宜,让皇上这么信任他,这几年在军中升职如此之快,去年又因平了西川侑魅一族立了军功,外姓封王,这是祖上积了多少德才能运气这么好,碰上这么多好事儿?”

他的话音刚落,便瞧见城门处有人出迎,正是当今御林军统领,姜靖国大族裴氏一族的少公子裴衍。

穆东亭不由得眼前一亮,稀奇地回首朝陆澈看去,道:“皇上竟还让这裴二少亲自相迎!”

说完他看向城门处,只见平西王竟连马车都不下,那看着像平西王府总管的与裴衍说了什么,裴衍一笑了之,便退开几步,由着平西王府的人马先行朝城内行去。

裴衍的出现,别说是穆东亭,连陆澈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