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遥遥何处寻芳踪

裴衍回身时看见陆澈一行人,便驻足望向这边。

陆澈与裴衍眼神交汇,一点首算是打了招呼。倒是裴衍像是犹疑了片刻,还是留在原地等着,陆澈见此便示意穆东亭与他一同下车。

两人徐步行至城门口,裴衍似笑非笑地瞧着陆澈,一双桃花眼此时在穆东亭眼里,投射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意味。

裴衍向来行事不遵礼法,若不是他身边有个李豫白替他打点着,纵然他亲姐姐是当朝皇后,也免不了要被责难。

“当年没见识到陆相的凌厉手段,现在才知皇帝姐夫如此器重陆相的原因。”裴衍与陆澈在前头并行,话语里左右听不出个赞赏的意味来,倒是掺杂了些许讽刺。

他今日身着的那身银白盔甲,还是圣上特许定制的,连盔甲上的纹饰都是照着他的意思由专门的画师绘制后照着图纸打造的,才使得这位极为讲究和注重外表的裴二少肯穿一身官服。

陆澈微微侧首朝他看去,只见裴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容色俊朗出尘,若是不论他平日里放浪形骸的行径,那“面若冠玉,芝兰玉树”活脱就是用来形容这位天子骄子的。

姜靖国的朝堂,素来文臣、武将两股势力泾渭分明,虽不至剑拔弩张之态,私下里却是彼此不屑。姜靖国以武得天下,然而太祖皇帝极为重视文化发展,也奉行“文以靖国”的治国之道,皇朝世代以此为先,直至后来皇朝兴盛,天下太平,颇有“右文抑武”之势。

只是近几十年来,南疆三郡频遭离楚大军所扰,才让朝廷意识到强兵之重要性,令一番武将扬眉吐气起来。

三年多以前,文臣以老丞相张首正以及端穆王府一派为首,而武将则以世代从戎的宁国侯府为首。只是当年宁国侯宁盛泽虽任兵马大元帅,却素来与端穆王府交好,亦极为尊重老丞相张首正,是以朝中向来一派和睦之态。

然而宁国侯府被冠以谋反之罪,其党羽亦尽数铲除瓦解,端穆王爷也因一力担保宁国侯而深受牵连,满朝文武因此案被牵涉过半,腥风血雨之后老丞相也因此事避世而居,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此后陆澈平步青云,从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一跃而成了姜靖国的丞相,而宁国侯府之后,军中势力也尽数分散,无人主持大局。这些年来,军中独当年助皇帝平宁国侯府之乱,亲手将宁国侯斩杀的平西王曹正韬为大。

只是陆澈与平西王曹正韬素来政见不合。

如今整个朝堂之上,陆澈成了那个天下人口中的权臣,而军中则以平西王马首是瞻。

如此一来,却令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忌惮起来。

皇上有意扶植裴氏,只是裴皇后身后的裴氏一族,裴国公早已远离朝政,只与夫人闲云野鹤,行踪飘忽不定,放眼之下只得裴衍一人尚堪重任。

然而偏偏这位裴衍虽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却志不在此,几番劝说之下才在两年前提了些奇奇怪怪的要求,答应皇帝入了朝堂,却也总是非常散漫,不甚上心,就连早朝也是想去就去,不想去便不去了。

在陆澈眼里,裴衍此人极为善于守愚藏拙,平日里为人处世圆滑,遇上厉害的人物常常主动示弱认输,竟没有人知晓他的武功到底如何,反倒是增添了世人对其更大的好奇心。

如此一来,世人更将此人传得神乎其神,倒颇似那些传闻中的世外高人了。

裴衍有几分真才实学,连裴皇后都尚有些拿捏不准,皇帝要他领御林军统领一职时,着实让裴皇后有些吃惊。她是个聪慧之人,皇帝是什么意思,她自然知晓,虽对裴衍有些不放心,只是想着他既愿入朝堂,行事虽多出人意料,却也是个知轻重的,便也由他去了。

如今的朝堂局势未明,文臣们明面上虽以陆澈为首,却也亲见他对待宁国侯府一案时的狠辣手段,加之陆澈本身性格孤高,不爱结交政党,纵然有人想多与这位陆相亲近些,也难以捉摸他的性子,是以朝中有不少人仍寄希望于因宁国侯府一案而受牵连的端穆王爷有朝一日能重回朝堂主持大局。

而军中势力,除却当年威震姜靖国的宁家军派系虽仍有旧部残存,却被分派至各地镇守军之中,以及靖阳城的三十万御林军,其余各部已被平西王曹正韬尽数收拢。

平西王的野心在独揽军事大权之后渐渐显露,大有染指朝政之意,令皇帝多有不满,早有心压制平西王的势力。

是以放眼如今这满朝文武,怕是只有裴衍才敢以此种神态和口气跟陆澈说话了。

陆澈对此一笑置之,话锋一转:“平西王回靖阳述职,裴少向来不理俗事,这次既亲自相迎,怎么又留下来和本官一道走了?”

裴衍长长叹了一口气,刻意欲言又止,问道:“陆相难道对这次平西王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该啊……”

“哦?有什么事情是本官必须要知道的吗?”陆澈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等着裴衍说下去。

“陆相可知道这次平西王回靖阳,多半是不走了?”裴衍试探性地问道。

“此事早些时候已听圣上提及。”陆澈表情丝毫未变,与裴衍相视一眼后回道。

“那陆相可又知道,平西王住在哪儿?”裴衍又问道。

陆澈听他这么一问,心下已是了然,想来裴衍刻意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他神色平静,道:“前宁国侯府已成平西王府了吧?”

裴衍面上露出几分诧异,他与陆澈虽不甚相熟,却知道宁国侯府一事于陆澈而言是个禁忌,不想自己几句话刻意引导,他竟如此坦然以对。

裴衍欲侧首去看他的神情时,忽来一阵风将陆澈的马车帘子吹起,他无意间瞧见坐在马车中的人,神色突然一变。他想起几年前宁朝歌大胜离楚被封镇南宣威将军之时,他的幼妹裴清懿想前去偷看她景仰已久的这位巾帼女将,可又怕父亲责怪,便央求了他带她一起去看。

那时他刚远游归来,也早对这位宁家的奇女子有所耳闻,一时兴起,就应了裴清懿的请求,和她一起换了侍卫的服装,混入了护城禁军中。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皇上与皇后一同亲自召见宁朝歌嘉奖。

他站在宫门的城墙之上,遥遥望着那骑着白马从远处缓行而来的人。

她一身的红袍随风飞扬,手中红缨枪上的枪穗甚为醒目,好似黎明之际天光乍破时,那一抹瑰丽的艳色,无比炫目。

仿佛周围只有他们二人,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她行来时的嗒嗒马蹄声。

春光甚好,人,更好。

他仅是遥遥看着,便知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不同于身侧裴清懿的雀跃激动,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似乎与平日里跳动的频率不太一样。

而不过半月有余,他便听说宁朝歌有了心上人,整日缠着刑部的一位侍郎不罢休,他心有惆怅之余,只得一笑置之,便再次离开靖阳城。

待到他再次归来之时,宁家已经不复存在,而曾经在他心头的那一抹红色,也已烟消云散。本来极为厌恶入朝为官的裴衍,在皇上有意留他在朝,让他担任御林军统领之时,便也没有再推辞。

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他分明瞧见了她!

裴衍身形一动,快得令原本跟在他与陆澈身后吃着零食的穆东亭,被眼前掠行如风的人影惊得连手中的梅子干都掉在了地上。穆东亭还未反应过来这是出了什么事情惹得这位裴二少如此反常之时,裴衍已经闪至马车旁。

在裴衍的手伸向那帘子掀起的同时,一只穿着干净素白的绣鞋的脚,出其不意地袭向他的手腕,令他脸色微变,却也令他平静的一颗心,再次澎湃。

他忙松开抓着帘子的手,身子一侧躲开,另一只手抓向那只脚。就在他几乎要抓住对方之时,里面的人忽然又一个连环踢让他分毫便宜都未占得,反而手上沾了一鞋底的灰。

哦不,是两鞋底的灰。

裴衍素来极爱干净,穆东亭看着他此番狼狈的模样,看得五官都挤在一块儿了,一脸替这位裴二少着急的模样。

穆东亭是知道叶熙宁的身手的,也不明白裴衍为何突然对马车里的人感兴趣起来,但见到裴衍稍处下风,就连连发出啧啧之声,甚为同情惋惜的样子,手中的零食却未停止往口中塞。

那方打得越不可开交,情势越紧张,穆东亭往嘴里塞梅子干的动作便越快。

裴衍无暇顾及一旁看笑话的穆东亭,只想一探究竟证实自己方才所见。两人交手之间,裴衍几番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未能得逞。可见到车内之人身手如此了得,又联想到方才看见的那一幕,他心下有种难言的情绪呼之欲出。待他再出手之时,已是刻意诱她出腿,而他占她在车内看不清他招式的便宜,几招过后,便寻了契机,一把将人从马车里拽出来。

谁知他过于心切,竟被叶熙宁一脚直袭胸口,待他心道不妙之时已为时晚矣,而那一脚踢中他的心口,令他知晓对方并未用劲,只是对不速之客的小惩大诫。还未等他再次确认她的模样,只见她一个旋身,脚踝已从他手中脱开,居高临下地站在马车上,用极为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而那一张容貌清丽,犹如空谷幽兰般沉静的脸,却不是宁朝歌。

裴衍垂着眼睑,蹙眉看了眼自己胸口的脚印,一副不知道该拿胸口那一块脚印如何是好的模样,又瞥向傲立在马车之上的女子,只见对方极为不在意地与他对视一眼后,翻身下了马车。

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撩开,闯入裴衍眼帘的女子,令他脑中嗡的一声,胸口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

李微吟言语中略有责怪,唇边却噙着笑意,话语虽听着像是告诫,言语之间却尽是维护之意:“阿宁,不许伤人。”

裴衍抑着心中的万般疑惑,连眼前这长相与宁朝歌极为相似的女子,如此堂而皇之地说了拂他的面子的话都无暇顾及了。他瞧着叶熙宁扶着李微吟下了马车,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微吟身上。

穆东亭看裴衍这番举止,凑到陆澈耳边道:“相爷,不会是裴少也认识李姑娘吧?她到底是谁啊?”

话音刚落,穆东亭便瞧见裴衍忽然换了一副神色,笑吟吟地道:“陆相带回的姑娘,长得可真是招摇啊!”他刻意拖着话音,那言语中的暧昧,仿佛方才急不可耐又举止轻佻地掀起马车帘子的人,不是他裴二少,而是陆澈,他裴衍反倒成了那个不吝言辞,好心夸赞陆澈马车中“藏匿”的美人如何貌美之人。

几人之中,唯有穆东亭不懂这话外之音,心想这夸赞虽听着有些怪异,不过这位裴二少向来如此,倒也见怪不怪了。随即他摇了摇头,内心感叹,这裴二少可真是够不要脸的啊……瞬间与传闻中难搞的形象,贴合得别无二致。

穆东亭的话说起来无意,却叫陆澈留了意。他迎上裴衍的目光,心道裴衍方才的举动还真有些异于平常。

陆澈虚虚笑道:“裴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裴二少花名在外,素来风流,是真流连于纸醉金迷之中忘返也好,还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实力也罢,他陆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未及裴衍出言反驳,便听见一阵清越的笑声,众人闻声朝城楼之上看去,只见一紫衣少女坐在城楼的墙上,一边拍手称赞,一边笑着脆声道:“陆大人说得对,若论招摇不要脸,别说这靖阳城了,整个姜靖国恐怕也无人能及我二哥!”

裴衍一看,那紫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幼妹裴清懿,他不禁扶额叹息,恨不得一把将她从城墙之上抓下来揍一顿:“裴清懿,我是你哥!我是你哥!”

裴清懿见他抓狂的模样,甚为愉悦地站立在城墙之上,冲着裴衍做了个大鬼脸:“是不是很想抓我下来揍我一顿?接好啦!”

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她从两丈有余的城墙之上纵身跃下。

裴衍当下运起轻功,飞身过去将她揽在臂弯之中,从容落地。

“谢谢哥哥!”裴清懿忽然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裴衍的脸颊,以示对裴衍不计前嫌的感激。

裴衍对裴清懿的举动甚为受用,抚了抚裴清懿的头,仿佛刚才咬牙切齿地想要揍她的那个人不是他,宠溺地道:“真是胡闹,要是我没接住怎么办?”

裴清懿满脸惋惜,言语之间十分鬼精灵:“那恭喜你,你多了一个不是摔死了就是摔得半身不遂的妹妹!”

裴衍捂着心口,万分痛心,就好似裴清懿如今已然半身不遂:“我妹子半死不活了,就再也没人欺负我了,好生寂寞啊!”

李微吟看着这兄妹俩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觉得甚为有趣,忍俊不禁,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叶熙宁脸上都挂上了笑容。

裴清懿清亮的双眸朝着笑声的方向看去,当看见李微吟之时,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渐渐浮现出吃惊的诧异,张着嘴抖着手指向她:“你你你……她她她……哥!她不是宁将军吗?!我我我……我这是见鬼了吗?!妈呀!”她瞬间抓住裴衍的双臂,一边激动地晃着,一边使劲掐他的胳膊,“我不是在做梦吧?哥,你说我这是见鬼了还是在做梦啊?”

裴衍被裴清懿掐得嗷嗷直叫,叫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再掐我就要动粗了!”裴衍疼得抓狂,忍不住吼道。

裴清懿被惊了一下,瞬然缩了手,努力眨着眼睛在眼眶里蓄了泪光,委屈地道:“哥你凶我,你这是要打我吗?别打啊……打人多疼啊……”

裴衍气愤地捋了捋袖子将胳膊亮出来,全然没了方才斯文高贵的气质:“你也知道疼!青了!都掐青了!”

裴衍无语凝噎,自这丫头学会调皮捣蛋开始,他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他爹娘为什么还要生一个裴清懿!

穆东亭瞧着这兄妹俩,悄声朝陆澈叫了声“相爷”,右手两指比了个小人走路的动作,见陆澈点了点头,他赶紧示意叶熙宁带着李微吟跟上,又指着车夫让他待在那里不准动,以免引起这兄妹二人的注意。

几人走开一段路后,穆东亭回身看去,看到再也瞧不见裴氏兄妹二人的身影时,才长长舒了口气,一副可惜的神态,一边摇头一边向李微吟解释道:“这裴家小姐可是我们靖阳城里出了名地难缠,好好的名门淑女不当,偏偏爱舞刀弄枪,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早些年还有人上门提亲,可不是被折腾得进门是个人出门像条落难狗,就是被吓得晕过去竖着进门横着出,导致这些年连上门的媒婆都没有了,一提她就吓得一溜烟跑光了。”

李微吟掩了掩嘴笑道:“裴小姐挺有意思的。”

“哎哟哟,我的好姐姐,你可不知道,上回礼部侍郎冯道乐的女儿抛绣球招亲,裴家这位小姐女扮男装把绣球给抢了,到拜天地的时候一把掀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告诉人家她是女的不能成亲了,她只是想看看成亲有多好玩儿,把冯侍郎都快气吐血了,皇后娘娘亲自上冯侍郎家给她这小妹收拾烂摊子,人家才没再追究。”

说起裴清懿来,穆东亭对她的那些行径,简直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还有她干过的那些令人大开眼界的事儿简直数都数不清,上大理寺地牢里把一群罪犯绑起来挠痒痒,跟着牢里的小偷学开锁,下手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她哥哥裴二少的小金库!”

说到此,穆东亭又联想到方才裴衍的惨状,不由得对他生出同情来,一副扼腕的模样,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上赌坊赌博,去青楼学人喝花酒,结果被庆王爷家的小世子当成青楼里的姑娘给轻薄了,哎哟那小世子可惨了,都被打成猪头了,结果你猜这么着?”

穆东亭一副卖关子的神态,朝着李微吟和叶熙宁笑问。

“结果肯定是那位小世子觉得裴小姐是他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子,自然对裴小姐青眼有加了。”李微吟料事如神,一猜即中,令穆东亭大为诧异。

“你怎么知道?”穆东亭瞪着眼睛问,又惊又奇。

“要是他们从此结下梁子,你就不会反问我结果了。”

“哈哈哈哈,好姐姐你可真是聪明!”

……

几人边走边说笑,这一路上几乎是听着穆东亭历数裴清懿的“累累罪行”走来,乍听之下这位裴三小姐是位任性妄为的姑娘,可听得多了,李微吟竟有些艳羡于她。

生在裴氏这样的世族,她竟还活得这样潇洒恣意,裴氏一族对她宠爱的程度,从方才裴衍对她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丞相府是新建成的府邸,离皇宫不过七八里,反是离靖阳城城门更远些。走至丞相府门口时已近中午,门口的下人远远就瞧见陆澈一行人,已殷勤地候着,其中一人道:“我去告诉温姑娘大人回来了。”说着朝府内跑去。

穆东亭看见府邸前的动静,兴奋地说道:“哎呀,终于回来了。”他又冲陆澈别有意味地道,“相爷,这么些日子不见,韶筝一定很想您。”

陆澈听着他的话,一反常态地没有拿眼色横他,反倒怔了怔,没有搭理他。走到府邸门口时,他忽然停了脚步,穆东亭跟在他身后差点就撞上他。

“相爷!您怎么忽然就停下来了!差点就撞上了!”穆东亭咋咋呼呼道。

陆澈还未来得及嫌弃他的一惊一乍,便瞧见前方的女子向这边跑过来,面上的喜色溢于言表,待跑到他前方几尺之处时,才忽然停下脚步,故作镇定地缓缓向他走来。

她期期艾艾的神色,让一旁的穆东亭备感失落。

“你回来了。”待走至陆澈跟前,温韶筝才如此平静地说了一句。她看陆澈这两个月似乎又清瘦了一些的样子,温声道:“累了吧?要不要……”她话还未说完,眼角的余光朝着他身后的穆东亭看去,发现后面还站着两名女子。

温韶筝的目光越过穆东亭的肩头,侧了侧首,话锋一转道:“这两位是……”

待她的眼神从叶熙宁的面庞之上掠至李微吟身上时,脑中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整个人晃了晃,脚步虚浮地向后跌退两步,眼看就要摔倒。

陆澈手疾眼快,一步上前拉住她的臂膀,另一只手又托住她的后背,才稳住了她的身子。

“韶筝!你怎么了?”穆东亭被这突变惊了一下,立马抢步上前,关心地道。

温韶筝看着李微吟的表情惊恐又震惊,她的手指向李微吟,想要说话却哽在喉间,她又把手搭上陆澈的胳膊,转首看向他,面色惨白,神色有些恍惚地颤声道:“她不是死了吗?她明明已经死了!”

“死了?谁死了?”穆东亭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温韶筝如此激烈的反应,又联想到方才在城门外裴清懿的反应,他迅速看向李微吟,用和裴清懿一样的姿势,抖着手指着她,脱口而出道,“难道你是已经死了的宁朝歌?!”

温韶筝听到“宁朝歌”三个字时,惨淡的脸色犹如被深深刺痛,目光难以置信地落在李微吟身上,失魂落魄地问道:“她没有死?”

她仿佛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正一点点地失去温度,整个脑海中充斥着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那少女一身红衣,张扬又明快,却令她极度畏惧不安。

“她没有死。”温韶筝极力地克制微颤的身体,勉强镇定下来道,“你去商州,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她回来?”

世人都以为陆澈冷情薄幸,可是她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知道他其实最为重情重义。若不是因为当年那些事情,陆澈也不会下如此狠心,对宁家痛下狠手,更逼得他亲自斩断与宁朝歌之间的情丝。

可是她绝没有想到,陆澈竟然如此煞费苦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好保全她的性命。

“为了保全她你可以做到如此,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将她带回来!你就不怕皇上问你欺君之罪吗?”温韶筝终究无法克制心中的寒意。

“韶筝,”陆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摇首道,“她不是。”

温韶筝与他对视着,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他撒谎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她这才又疑虑地看向那侧站着的女子。

“如你所说,若我为保全她的性命,又何至于将自己苦心经营的谋划毁于一旦?”陆澈渐渐松开扶着她的双手。

温韶筝似乎有所动容,仍是不确定地颤声确认:“她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陆澈答道,眼神落在李微吟身上,又道,“只是李姑娘的相貌确实与她极为相似,我已命东亭将她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为了今后不惹人质疑,仍旧得上报朝廷,入案调查,以明身份。”

话及此处,穆东亭方才恍然大悟:“我说呢!我说呢!我说呢!”他连道了几声,目光在李微吟周身打着转来回审视着她道,“在商州的时候说你长得像朝廷重犯,我说像谁呢,原来是宁朝歌!怪不得我们家相爷反应这么诡异,原来……”

陆澈冷冷地瞥向穆东亭:“这种时候,我宁愿你和叶姑娘一样。”

陆澈的言外之意,穆东亭自然领会得彻底,他立马讪讪地噤了声,又嘿嘿笑了笑,努力缓解着气氛道:“谁让您一路都没告诉我呢,您要是告诉我,就不会有这么一出了,我肯定先通知韶筝,让韶筝做好准备,看您把韶筝吓得……”

陆澈的脸色越来越冷,穆东亭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嗫嚅地转移话题:“我饿了……我先去吃饭!”

看着穆东亭一溜烟儿地跑了,温韶筝心中仍旧极度不自在。她忍不住去看李微吟的脸,从上到下地打量,依旧回到她的脸上,这张脸实在与宁朝歌太过相像了。

她从小和陆澈一起长大,小时候常常跟在陆澈身后,那时候爹娘都还在,娘那时候就常常说,她这么小就爱跟着他,等她一长大就把她嫁给陆澈做娘子。后来爹娘都死了,陆大娘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着,她十六岁那年陆大娘也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从此以后她与陆澈相依为命。

陆澈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之后,便立即修书回乡,派人将她接至靖阳城。

她满心以为,她来到靖阳城后,陆澈就会娶她。

谁知,宁朝歌出现了。

她就安慰自己,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何况陆澈以后是当官的人了。只要能跟在他身边,即便那位官家小姐日后为正室,只要对陆澈的前程有帮助,名分她不在乎。她可以安分守己地守在陆澈身边,能看着他、照顾他便已心满意足。

可是有一天宁朝歌满心欢喜地跟她说:“我要嫁的男子,一定是最好的男子,他这一生只能爱我一个,韶筝,那个人就是阿澈。”

那个天之骄女,她要嫁给陆澈,从她说那一句话开始,温韶筝就知道,陆澈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思及此事,温韶筝眉目变得凄清,即便眼前之人不是宁朝歌,这三年多以来陆澈也对过往只字不提,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明白陆澈始终不曾放下。

她心中有太多的不平,却无法说出任何质问他的话,无论是有关宁朝歌的,还是有关如今眼前这位与她长相一样的姑娘的。

温韶筝失神地转身朝府内走去,叶熙宁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微微牵动,紧紧握着李微吟的手看向陆澈,他的神色倒像是刻意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就能将身边的人都摒弃在一旁,一副不让人靠近的姿态。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曾经一手扳倒宁国侯府的罪魁祸首,如今却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李微吟察觉到她的心绪不宁,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不动声色地朝着陆澈道:“看来陆相说得没错。”

陆澈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所指的是那日第一次相见,在他的马车之上。

她问:“我和她长得有多像?”

他答:“像是孪生姐妹。”

陆澈的目光向着温韶筝的背影望去,经过方才那一事,他格外清冷的性子更加重了几分淡漠。陆澈沉着一张脸,目光尤为冷淡地朝着李微吟看去,那双在深夜里也透着明亮的眼,仿佛要穿透她似的。

李微吟见他这副神色,不免觉得有几分虚伪,心中冷冷一哼,面上却噙着笑意,声音柔软又毫不留情地说:“陆相方才的断定去哪儿了?人走了倒自己怀疑起来了。”

李微吟的话语不轻不重地落在陆澈心头,她温婉柔和的笑意却噎了他的话头。

陆澈神色淡淡的,只道了一声:“请吧。”便转身向着府内走去。

李微吟见他不再抓着此事,稍稍松了一口气,朝着叶熙宁安慰似的笑了笑,也不再多言,两人一道跟在陆澈的身后朝着府内行去。

陆澈像是在发泄心中的郁气,脚下的步子故意快了一些,令李微吟的步子也不由得紧跟着他快了起来。

叶熙宁心有不满,欲上前与他理论,被李微吟拉了回来,李微吟朝她摆了摆手,又用手语与她沟通:“阿宁,别这样,我没事的。”

见李微吟这样忍气吞声,又想到她所受的委屈皆是因为自己,叶熙宁心绪复杂,只得点了点头。这一路行来,她虽早已做好了要面临许多问题的准备,事到临头却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陆澈走至正厅,见温韶筝正招呼着丫头将菜端上来,又亲自摆着,穆东亭站在一旁捡了一片牛肉就要往嘴里塞,被温韶筝一掌打在手腕上呵斥道:“就你嘴馋!手也不洗!小心吃坏肚子。”

穆东亭赶紧将那一片牛肉扔进嘴里,一脸幸福的神色,也不在意温韶筝凶他,边嚼边说:“还是韶筝你做的菜最好吃,在外面两个多月,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你看我都瘦了!相爷也是!我们都想死你做的菜了!”他恬不知耻地一边咀嚼嘴中的食物一边笑,嚼了几口后囫囵咽下嘴里的肉,“要是你能像对我们家相爷那样亲切地对我那就更好了。”

温韶筝听到穆东亭提及陆澈,想到陆澈清癯的模样,当真瘦了不少,心疼起来,却对着穆东亭道:“我可没见你瘦了,比走的时候还胖了不少。”

穆东亭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一定要她好好再看看,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两人争闹间,温韶筝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堂堂一国丞相,平日里见谁也低不下半分头的人,就这样静立在那儿,她终是不忍心,道:“洗手吃饭。”

陆澈微微舒了一口气,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对着旁边的一名下人道:“等吃完饭收拾两间厢房给这两位姑娘。”

温韶筝闻言,边低着头摆菜边道:“这事儿我来安排吧,他们做事我不放心。你这一路上都没吃好,赶紧吃吧。”

几人净了手坐下来用餐。

用饭时,陆澈竟一反常态地说起一些在商州的事情,他的话并不多,众人都静静地听着,偶尔穆东亭应和几句,几人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温韶筝听着陆澈的话,也渐渐缓和了神色,端起他旁边的小碗替他舀了一碗汤,闷声道:“别说了,再说还以为我使脸色给你看呢。”

穆东亭仿佛浑然不知陆澈与温韶筝之间微妙的气氛,又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可不就是你在使脸色嘛。”

“你闭嘴。”陆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闭嘴。”温韶筝没好气地冲他道。

穆东亭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嘟囔道:“得,合着你俩生气,拿我开涮了。”

他们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虽是拌嘴,却让旁人看着都觉得他们亲近。

叶熙宁像是极为不习惯这样的热闹,总是蹙着眉头,索性放下碗筷,打手语道:“我饱了,你们慢用,我出去走走。”也不待几人反应,便起身向外走去。

温韶筝见叶熙宁用着她看不懂的手语,方才一直不曾注意,这时才发觉她的异常,诧异地道:“她不会说话?”

听到她的话,李微吟两道柳眉向眉心一聚,已有不悦之色。叶熙宁是不会说话,她竟从未像此刻这样,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她便也放下碗筷,缓声道:“我也饱了,各位慢用。”

李微吟出门不见叶熙宁,心知自己在这里她不会走远,四处寻了一遍,才发现她竟坐在屋顶之上,她朝着叶熙宁道:“你坐这样高,欺负我上不去吗?”

叶熙宁像是在生闷气,朝她看了看,继续不动。

李微吟假意顾影自怜地道:“才来靖阳城第一天,我家阿宁就不理我了,还说护着我呢,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该丢下我一个人回翠薇山了。”

听她如此说,坐在屋顶之上的人才动了动身形,像是犹豫了一下,飞落下来,气结地打手语道:“我心情不好,你就不能安慰我几句,非要激我。”

“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生我的气啊。”李微吟笑道,“做惯了别人眼里的好人,想在你这里做个随性的人。”

李微吟看着她倔强的面庞,回想起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想着她从最初眼里充满仇恨到如今显露的冷静成熟。她的阿宁经历过的那些她永远都无法想象和体会的痛苦,叫她无法置身事外。

清风徐来,日光笼罩在两人身上,稍稍增了些热意。

这时有一位年纪只十五六岁的少年过来,噙着笑意,分外礼遇和尊敬地道:“两位姑娘,要不先去后院坐一会儿吧,过会儿日头大了该晒了,温姑娘已经吩咐下人替两位姑娘安排住所,稍后便差人来告知二位。”

李微吟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了。”

“姑娘您客气了,您是我们家大人的贵客,这是应当的。小的姓游,以后两位姑娘有事可以随时吩咐小游去做。”

那名唤小游的少年一路上简单介绍了一下丞相府的格局,又与她们说了一些关于丞相府的情况,然后将她们带到了丞相府后院。整个府邸虽不大,但是极为精致,院中亭台楼阁俱全,还有一片鱼池。

李微吟和叶熙宁便往亭中坐着,亭中的石桌上早已摆了几样水果和点心。小游指着北边道:“那方便是居住的厢房,等会儿温姑娘会安排丫头过来领二位过去。如果二位姑娘没有其他事情,小的就先告退了。”

李微吟再次向他道了谢后,便与叶熙宁在亭中歇息。

午时尚未过去,倒有稀客上门。

拂月阁坐落在丞相府后院西侧,视野开阔,远望能及皇宫,裴衍此时已然换了一身缎面白色锦衣,发冠束得一丝不苟,正倚在拂月阁的栏边看着四处的风景,摇着手中的折扇,这样一看倒像是个风流文人,实难与“御林军统领”这样的身份相联系。

而那裴清懿却端坐在李微吟对面,双手撑着脸笑盈盈地看着李微吟。

“姐姐,你长得好像宁将军啊。”

“姐姐,你知道宁将军是谁吗?她可是我朝第一女将,我最崇拜的人。”

“姐姐,你知道我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吗?我最想成为宁将军那样的巾帼女英雄!”

裴清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招式,裴衍看得直叹气,却没想到李微吟倒是挺感兴趣地道:“我知道宁朝歌宁将军。”她的眼神有意地向陆澈瞥去。

拂月阁的回廊之上摆着一张案几,陆澈一袭轻薄的青衫被微风吹得轻轻飘动,犹如青莲盛开。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顺便也向裴衍那方放置了一只小茶杯,听见她们在一旁大张旗鼓地谈论宁朝歌,竟也无动于衷。

叶熙宁闷声扯了一张凳子坐在窗边,将脚架在凳子之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支在膝盖之上望着窗外,看不清她的神色。

“只是我不太清楚她的事情,你能跟我讲讲吗?”李微吟噙着笑意与裴清懿攀谈起来。

裴清懿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嫌她烦,反而愿意听她讲话的人,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将她所知道的、打听到的关于宁朝歌的一切事宜如数家珍地一一向李微吟道来。

李微吟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裴衍也在陆澈对面坐了下来。原本略显诡异的气氛,倒因为裴清懿这大条的神经,反而变得像是众人在听她说书。

直至裴清懿说至宁朝歌结束云州战役之后定居靖阳城的日子,她才顿了下来看向陆澈,眼中忽然大放光芒,裴衍心道不好!

果见裴清懿一下飞奔至他们这方,裴衍连忙起身,说时迟那时快,在裴清懿还未开口之前果断地扔了手上的折扇,一把捂住裴清懿的嘴巴,将她捞到自己怀里摁住。

裴清懿呜呜地挣扎着,却被裴衍摁得死死的,裴衍腾出一只手来,笑呵呵地看着众人,取了一只新的白瓷杯子,拿起陆澈的茶壶迅速倒了一杯茶塞到裴清懿唇边。

“这可是今年新进的碧螺春,上次我向皇帝姐夫讨要才取了一些回来,今天来陆大人这儿喝上了,皇帝姐夫倒是对陆大人大方得很。”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语速也极快,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裴衍是在阻止裴清懿下面要说的话。只见裴清懿咕噜一声将那一杯茶尽数吞下,差点没呛着,气愤地将茶杯用力搁在桌上,瞪着裴衍:“哥!你干吗呢!你想谋杀亲妹妹吗?”

“我哪敢啊,”裴衍笑着回道,一副无害的神色,“这茶着实好,哥哥想与妹妹共同品尝一番,前阵子我和豫白才喝了一回,他小子倒好,将我讨来的茶分了一半去。”

裴清懿狐疑地看着他,忍不住又自己倒了一杯,嘟囔了一句:“豫白不是喜欢喝酒吗?什么时候喜欢喝茶了?”

那从茶壶中冲出来的茶叶,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原本卷曲成螺的茶叶,被冲泡之后在茶水中翻滚膨胀,她凑近闻了闻,顿时清香袭来,甚是甘香。

裴衍本就是拿话唬她,见她的注意力已然被分散,终于松了口气。若不是他反应快,依照裴清懿这没脑子的性子,肯定会缠着陆澈问他和宁朝歌之间的事情。与陆澈同朝为官两载,他甚是清楚陆澈的脾性。当年他与宁朝歌已有婚约,本为宁家东床快婿,最后却踏着整个宁国侯府平步青云。

陆澈此人表面虽一副清冷谦逊的模样,心机城府却极深,手段亦是极狠。若非如此,当年仅仅一个刑部侍郎,又怎么能一举扳倒树大根深的宁国侯府,甚至连宁朝歌都是他亲自抓捕监斩。如此之人,裴衍怎敢任由裴清懿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他。

想到此处,裴衍原本生辉的眼中像是蒙了灰色。

裴清懿将茶壶放回原位,取了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只觉唇齿留香,沁人心脾:“豫白喜欢的东西果然好,陆大人你还有吗?能送我一些吗?”

“噗……”裴衍一口茶没忍住,喷在了裴清懿脸上。他原本得意于他这妹子终于成功地被他转移了话题,没有冲上去问陆澈和宁朝歌的往事,可现在堂堂裴氏千金,竟然向人讨要茶叶,叫他这面子往哪儿搁!

再看裴清懿,啊的一声尖叫响彻丞相府。那场面,啧啧,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送走裴氏兄妹之后良久,李微吟想到方才的场面,犹是忍不住发笑道:“有趣,太有趣了。”

叶熙宁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十分灵活又熟练地打着手语:“我看以后还是要远离这对兄妹。”

“可是阿宁,你不觉得这靖阳城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吗?我倒觉得裴氏兄妹都挺不错的。还有,我喜欢听她讲话。”她的话中,有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的事情,她想知道、想了解,却无法开口相问。

叶熙宁怔了怔,手指动作迅速,面上尽是抱歉之色:“对不起。”

李微吟抚上她的手,轻轻握了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是你一个人独自承担一切,那些原本就属于你和我的过去,我没法参与,可是将来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

她的手指触及叶熙宁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抚着,清亮的双眸里透露出的不忍心和痛惜,让叶熙宁的心不由得收紧。

“阿宁,我很想见见从前模样的你。”

叶熙宁弯了弯唇角,给她一个安慰的笑,手覆在她的手上,然后拉着她的手搁在桌上,将她的手掌掌心朝上压在自己的手上,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写道:“我很高兴。”

很高兴她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亲人,与她风雨同舟。

很高兴她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有人与她心脉相连。

皇帝借平西王回靖阳述职之机,为他新赐了府邸,正是前宁国侯府,将他暂时留在了靖阳城。

朝廷之中为此事,也是猜测众多。有传言,这是圣上对其恩宠有加,单从近年来平西王异姓封王便可得知如今圣上对他有多信任,也是有意将平西王扶植成昔日的宁国侯。又有传言,是这些年来军权散乱,导致陆澈以丞相之位插手军权事务,几乎权倾朝野,皇上欲让平西王驻靖阳,平衡朝中两派势力,稳固皇权。

而这平西王到靖阳城,从第二日起便大宴宾客,早有不少人因攀附不上陆澈这棵大树而投奔平西王了。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众说纷纭。皇帝表面上虽无举动,却是私下召见了陆澈和裴衍二人,于文德殿中相谈。

陆澈入殿之时,并不知晓裴衍也在此处,裴衍正背靠在一旁的椅子上架着腿,手里拿着咬了一半的点心,见他来了,方才将眼神投过来。

陆澈拜见皇帝之后,侧了侧身,与裴衍打招呼道:“裴大人也在。”

他瞧着裴衍慵懒地放下手中的糕点,一旁的近侍立即端了清水上来让他净手,对此也见怪不怪了。裴衍向来不为官俗国体所缚,即便是大宴之上,身后亦是站着近侍端着水盆,供他随时净手之用。

他有洁癖之症,众所周知。

虽说如此,裴衍的行事做派在旁人眼里,未免太过不遵礼法,不过是仗着裴氏一族的名望和长姐乃当朝皇后恃宠而骄罢了。只是即便如此,朝堂之上谁见了这位御林军统领,都是多有礼让奉承之态,哪敢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摆到台面上来讲。

“陆大人姗姗来迟,我都快吃这些点心吃撑了。”裴衍含笑说着,“今日皇帝姐夫召你我二人前来,我却不知是为何事,陆大人不来,皇帝姐夫也不肯说,可叫我一番好等!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好奇。陆大人可知所为何事?”

陆澈听着裴衍这番说辞,却没有什么歉意,面色平静无波,朝着皇帝道:“皇上可是为了平西王一事?”

近日朝内百官对平西王一事的议论,陆澈早已听闻许多。即便他不相问,也总有人借着穆东亭之口传到他耳里。今日皇帝召见他,心中怕是已有打算。

当今圣上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登基十余载虽无什么重大建树,也算是勤政爱民。他穿着玄色的常服,襟口广袖之上绣着龙形暗纹及祥云,身形挺拔,两道剑眉自有一股英挺之气。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陆相。”他含笑对陆澈道,又唤了人来赐坐奉茶。

几人坐定之后,皇帝方才又道:“此次平西王回靖阳述职,朕留他在靖阳,是想陆相辅助阿衍彻查平西王私造兵器一事。”

皇帝的目光落在陆澈身上,只见他好似听着极为寻常之事,脸色平静,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

“皇上可是有线索了?”陆澈拿起茶盏,用杯盖拂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问道,心中琢磨着皇帝话里的意思。

“我不同意!”裴衍未等皇帝开口,便赶紧反对道,“陆大人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让他来协助我!再说了,皇帝姐夫,我可还没答应接了这案子,当初我入朝之时可都说好了,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您不能强迫我做,这是条件!条件!”裴衍愤愤地强调道。

皇帝见裴衍如此反对,却不着急,缓缓地道:“等这案子结束了,朕准你一个月的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何?”

裴衍一听,眼中一亮,道:“当真?”

“朕金口玉言,岂能有假?阿衍你也不小了,皇后可对你寄予厚望,此番平西王一案,你若是能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裴衍一听皇帝又拿出皇后来压他,不由得头大,原本想着那一个月的假这时也瞬间没了热情,心中计较着得亏。皇上和皇后分明是想借此将他绑在朝中,办不成,于天下不利;办成了,于自己不利。他的眸光忽明忽暗,瞧着正温和笑着的皇帝,心想真是只老狐狸,打的算盘又响又亮,只好假意为难地看着陆澈道:“只是要陆大人……”

“无妨。”陆澈将茶盏轻轻一放,眼神看向裴衍,清冷地道。

“喂!”裴衍一副吃瘪的模样,朝着陆澈喊道,对方仿若未闻,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真是不太好受啊……

皇帝也像是未曾看到裴衍的模样,立即开怀笑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了!前些时日丞相不在靖阳城,朕已命朝史宬的人前去查探此事。朕早有疑虑,凭曹正韬的本事,如何能在三年之内将军中势力归整,幕后必有人替其出谋划策。只是朝史宬也没查出个究竟来。等下我便命人将朝史宬那边所查到的卷宗交与阿衍,丞相可与阿衍一同查阅。”

两人竟旁若无人一般,商讨起如何彻查平西王私造兵器一案,将裴衍晾在一边,直至谈及派遣何人去查探此事时,才犯了难。

“微臣的丞相府内并无什么合适的人选,朝中其他人,自然是越少人知道此事越好。”陆澈道。

皇帝赞同地点了点首,尚在思索间,裴衍却见陆澈将眼神投向自己,让他有种极为不妙的感觉,果听陆澈轻声道:“听闻裴氏族内有八大暗卫,无论是追踪还是查探的本事都不俗,而且各个武艺高强,微臣想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裴衍没好气地瞪了陆澈一眼,轻哼一声道:“这暗卫可是只负责我裴氏族人的安危的,奉的可是国公的命令,我可没那个能耐调遣他们替我办事。还有,他们拿的可不是朝廷的俸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对我裴氏来说可是不小的损伤。陆大人怎么不从自己门下挑选一个合适的人出来?”

陆澈倒不介意裴衍的话,只是态度不软不硬地回道:“本官只是辅助裴大人,岂能将功劳全占了,如此重要之事,自当由裴大人来办才是。”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主意我替你出了,你做便是,回头功劳是你的,我只沾些光而已。这话听来,换作旁人那是奉承,可换作陆澈嘛……裴衍面上露出让人不解的笑意。

皇帝本以为这两人今日要在这文德殿中对上了,岂料裴衍却笑盈盈地道:“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那就这么办吧。”

直到红日西斜,两人才从文德殿中出来。裴衍跟在陆澈身旁出了宫,一路之上絮叨着自己是何等冤枉,无端就卷进这是非当中来。饶是陆澈这样冷淡的人,也受不了他的聒噪,只得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未等裴衍讲完,他已经掀了马车的帘子,欲坐进车内,却被裴衍拉住了衣角。

陆澈诧异地回首去看他,本在宫外等着陆澈的穆东亭见到这一幕,惊诧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堂堂裴氏二少,居然伸手拉人衣角,拉的还是个男人的衣角,这个男人还是当朝丞相,这要是传了出去,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一番,还以为放浪形骸的裴二少有了新癖好呢。

如此一想,穆东亭不由得惊恐地咽了一口口水,抖着手指着那抓着他们家相爷衣角的手道:“你……你们何时有了这样的交情?”

陆澈一怔,待反应过来穆东亭所指,面色一滞,咬着牙蹦出几个字来:“你、闭、嘴!”

裴衍却是不在意,只要陆澈停了下来便可,他松了手笑盈盈地朝着穆东亭道:“才有的交情,不过日后交情会更深。”

他言外有意,落在穆东亭耳里,又是另一个令他难以消化的重大消息。

之后便是裴衍死皮赖脸地跟着陆澈来了丞相府,说是要与他商量平西王一事,到了之后却径直朝着后院去了。

穆东亭指着他的背影问陆澈:“相爷,裴二少不是来和您商量事情的吗?怎么自个儿就往后院去了?”

陆澈瞥了他一眼,一点儿都不想承认自己被将回一军,成了旁人的挡箭牌一事,亦朝着后院跟了过去。

温韶筝做了一些小食,端着送往李微吟的住处。这几日穆东亭与她说了李微吟之事,她才知晓李微吟与宁朝歌长相如此相似,不过是桩巧合而已,便常常与李微吟走动。

李微吟见她来了,忙请她坐下,只听她道:“也不知道陆澈什么时候回来,我准备了小食先用一些,等他回来了就开饭。”

温韶筝取了一个空碗,舀了一碗糊放在李微吟面前,噙着笑意道:“这是我刚磨的,香得很,你尝尝。”

李微吟又向她道了谢,拿起碗闻了闻,香味溢满鼻间:“芝麻、核桃还有……”她声线温柔,说到此处似是故意拖了尾音,与叶熙宁对视一眼,眼神回到正充满期待地等着她尝过后评价的温韶筝,浅浅一笑,道,“还有花生。这味道闻着就香,尝起来也一定很不错。”

“李姑娘真是厉害,光闻就将食材辨出来了。”温韶筝称赞道。

叶熙宁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看着,李微吟几乎是在温韶筝的注视下,舀了一勺糊细细品尝,面色含笑,连连点头,称赞道:“甜而不腻,口感极为细腻,吃下后唇齿留有余香,温姑娘的厨艺怕是比之宫中御膳房也不逊色。”

温韶筝脸上的笑意放大:“李姑娘过奖了,不过是做的年数多了,自然就掌握各种分量了。”

她见李微吟吃得香,便伸手给叶熙宁也舀了一碗,正要递给她,却被李微吟给半途截了去,只见李微吟嫣然道:“阿宁她不爱吃甜食,不如将她的这份分与我吧,我倒是喜欢得很。”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一碗糊添进了自己的碗中。

温韶筝有些讪讪地看了一眼叶熙宁,无措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熙宁姑娘不爱吃甜食,下回我再做一些咸的点心送过来。”

李微吟忙道:“温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与阿宁在府上已是叨扰,阿宁素来不爱吃这些东西,倒是我总爱吃。”她含笑看向叶熙宁,叶熙宁便看着温韶筝点了点头。

温韶筝这才放下心来,忽然又看着李微吟出神,轻叹道:“李姑娘与朝歌长得如此相似,性情却差得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