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她的眸中映出深刻的烙印,急乱的马鸣撕扯着本就焦躁不安的内心,无声的月静静的注视着他们的走投无路,那围成的厚重火墙肆意的咆哮,姜知韫愤恨的情绪只那一刻就占据了所有理智。
袖中的暗器已被手捂得生热,也即将出鞘。
然而,此番燎原似是惊动了九重之外,疾风与明月唤来为此不平之士,要不然,那两柄双刀怎会如此及时,破空从天而降?
只是一探头的功夫,姜知韫就见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在火与夜的对峙中冲开一条路,也明亮了她的眼底。
火光叫嚣着,烈焰如龙,李尧谦与士兵们聚拢在一起,面露绝望之色。火舌舔舐着四周,平常训练有素的战马也不适应这橙红色的世界,嘶鸣着。火又将他们逼至绝境,浓烟滚滚,视线模糊,生死一线。
与此同时,忽闻马蹄疾如骤雨,两道身影破风而来。一男一女,尚是年轻模样,那男子黑衣蒙面,露出的眉眼凌厉,周身一阵肃杀之气,还带有一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张扬,掷出的双刀足可见的身手矫健。那女子一袭青纱素衣,挽起的盘发干净利落,明媚傲人,腰悬长剑,手握短刀,也是尽显锋芒。
他们如同从天而降,气势如虹,直冲火海。还没等羌人反应,两人几个转身,寒光在月下闪过,便杀敌于无形。剩下寥寥无几的羌人以为他们还有后援,便四下逃窜。不过,在暗处的姜知韫可不会轻易反放过他们,眼神沉静,悄悄发力,几只暗器便掠过沙土。
夜幕低垂,但这时的月光已不再被绝望笼罩。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道骑着战马的身影在火海中穿梭,李尧谦手持长剑,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他的身边,是一群同样勇敢的士兵,他们骑着战马,试图在火海中找到一处薄弱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刀光划破夜空,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啸,男子从火海的另一端飞身而至。他也看出了火海中李尧谦的用意,便到那处接应。
紧随其后的女子的身影如同夜风中的幽兰轻盈。她额前的碎发在风中飘动,终于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尖上映衬着着红色的火焰,仿佛与周围的火海相呼应。她的眼中的坚定与智慧与其剑争鸣,每一次挥剑都极为利落,沿着那火线,为李尧谦和士兵们开辟出一条求生之路。
两方人马在火海中相遇,李尧谦的目光只与他们交汇一瞬,无需言语,彼此的默契便在无声中彰显,眼下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一场生死与共的战斗?李尧谦挥剑指向前方,士兵们紧随其后,而两人则分别在两侧护卫,三人成行,两人一马,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向着火海的边缘冲去,为后方开辟道路。
火舌在他们身边肆虐,但三人的剑光如同一道道屏障,剑背敲打着将火焰,尽力将火焰隔绝在外。马蹄声、剑气声、呼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壮烈的战歌。终于,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一道缺口被打开,他们冲出了火海,来到了安全的地带。
当他们站在火海之外,回望那片还在燃烧的余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庆幸。李尧谦早已是灰头土脸,但依然朝他们感激的笑着。士兵也享受着逃出危机的喜悦,几个年纪小的忍不住相拥而泣,但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与坚定,已是难能可贵。
余惊过后,一些镇定下来的百姓也敢出来看看情况了,见到同样是灰头土脸的士兵们,只觉庆幸,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有几个妇女甚至抱头痛哭,穿着破烂的孩子也惊魂未定的说不出话。
而村庄里时不时传来的哀嚎与低啜更是加重了这一刻的悲凉。这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放眼望去,连片的村庄尽是狼藉,满目疮痍。
还没等李尧谦从悲愤中缓过神来,方才那女子已经号召百姓将那余火灭掉了。
“现在悲伤可没有任何用处了,生死已成定局。”那女子启口,声音冷清,但见到眼前的百姓,声音不自觉的染上一层哀痛,“我们不能只为逝去的人缅怀,更要拼尽全力守护我们还未曾失去的。”
“还是来晚了一步。”李尧谦缓慢的脱去身上被火灼烧过的战甲,垂头叹气,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他不懂,已经迟来的拯救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一双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习惯性的拍了三下,竟是久违的熟悉。
“只让你一个人承受自责的痛苦未免不公,这时候你怎么不想起来我?”那男子终于摘去蒙面,一张久未相见的面容出现在李尧谦的眼前。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矜贵中的神容又染带几分烟尘色,也难怪李随正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调侃他不会打仗的样子。
“墨寻?”李尧谦的震惊在他的眼里慢慢放大,随后是不可遏制的激动,“你可终于回来了!”
那女子见到这一幕也是十分惊奇:“你们——是旧相识?”
要不是有一他人在场,感觉李尧谦都能一下子窜到墨寻的身边掐掐他的脸,犹恐在梦中。
“哦,忘了给你们认识了,这位姑娘名叫周宛竹。至于相识,说来话长,也是缘分使然吧……”堂溪墨寻正说着,另一道声音也在此时传来——
“李尧谦!”是个人都能听出的喜悦难耐,其中还带有些许的颤抖。
于是,在场的几人又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满面忧郁的女子提着沾染着污泥的裙摆,快步向他们走来。
姜知韫的这种样子,李尧谦还是在一别多年后的初次见到。他能看到,而且看得很清楚,那个明明在外人十分注意礼仪的姑娘,也会为了心中所忧困之事而摇摆不定。
堂溪墨寻自然也是看到了来人,又用余光观察到了李尧谦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心中恍然,忍笑道:“她是——”
拖出去的长音更多的是调侃一般的语气。
“姜知韫,我曾和你讲过的……”李尧谦收起嘴角,正色道。
“心悦——”堂溪墨寻轻眯着眼睛,忍不住接起话茬。
一旁的周宛竹再迟钝也觉察出了些许端倪,低头浅笑不语。
“谁啊?”姜知韫匆匆赶到,身上还沾染着山中浊然的气息,头上也是挂着几片草叶,“心悦是谁啊?”
随后,当姜知韫看到了两副陌生的面孔,又赶忙下意识地行礼,语气又是掩抑不住的崇拜:“见过二位,我刚才看见你们了,飞身救人于水火之中,真是英姿飒爽!”
“姑娘,你的头发——”同是女孩儿的周宛竹更多的会注意到细节,尽管初次相识,但还是动作亲昵地为她摘去头上的叶子。
不知道为何,姜知韫只是看清楚她面容的第一眼,就生出许多好感来,这种感觉如果能用一词概括,那便是——
一见如故。
李尧谦为姜知韫一一介绍着他们二人,只是再次提到周宛竹时,李尧谦明显怔忡在原地。
她的姓名,让李尧谦不禁想起了之前父亲曾提过的已经战死于沙场的周将军。
其实细看起他们的眉眼,那其间的英隽之气竟如此相似;而如今她手握长剑的模样,更是一如当初周将军在马上英姿勃发。
如此,便如两位相识一齐站在他面前。
这让李尧谦的呼吸滞住了一瞬,凝眉间也尽是怅然。犹豫了半响,还是问出口:“周姑娘,我深知如此一问会有些冒犯。不知姑娘是否是周擎将军的……旧识。”
李尧谦还是婉转了些,毕竟是伤心往事,谁又愿亲口提及。
此话一出,堂溪墨寻和姜知韫也惊愕在原地。
堂溪墨寻与李尧谦要详说的,正是关于自己这段时日是如何与周宛竹相识的,只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位青衫女子竟然就是自己受命要苦苦寻找的周将军之女,而她亦从未提及。
至于姜知韫,则是在那夜正厅与李随正长谈时知晓的这位将军以及他失散的女儿。那时她还在心中默默祈祷过,也曾说过吉人自有天相的话,没曾想是以这种方式应验。
刚才还是眉开眼笑的周宛竹,在听到此话后,神色一变,眼睫忽闪之下,悲戚之色充盈于眼底,哑声道:“无可隐瞒,我是早已于战场战死的周擎将军之女,周宛竹。”
她说的每个字,都如一把刀狠狠插进自己的内心。
她从未遗忘,只是想淡然。
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她早在目睹亲人相继离世的孤恨中闭口不谈。
这种痛楚,大概只有从小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堂溪墨寻更能感同身受。心脏骤疼之时,正想开口安抚,却也是一阵默然。
“我懂些医术,先去看看百姓们的情况。”周宛竹只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暂时避离此处。
李尧谦哑口无言,心中顿沉的同时也有一种终于相聚的欣喜。
姜知韫低头看着刚才被她悉心摘下的叶子,抬眸道:“我去帮她,也寻问百姓有何需要。”
李尧谦点点头,姜知韫便追着周宛竹的背影跟了上去。
“看来我不应该在此处问的。”李尧谦还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我应该用别的方式……”
堂溪墨寻缓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是既定的事实,正如她所说的,现在悲伤已无用处,应是以此怀缅,而后化作每一次的剑鸣去守护未来。”
李尧谦回以笑容,一扫方才的沉郁,忽而严肃:“你也恰好回来,现在的局势有必要交代予你。”
……
姜知韫小步跟在周宛竹身后,小心翼翼地觉察着她的情绪。
恰逢这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爬到周宛竹的面前,伸出被火灼烧得通红的双手,用稚嫩的声音苦苦哀求道:“姐姐,我求求你救救阿母吧,她被那群坏人用刀伤到了……”
“别听他的——”一个比他稍大的姑娘扑了过来,捂住了男孩儿的嘴,眼睛哭得红肿,“阿母她……救不救早已无甚必要了……倒不如给他人留些时间。”
等她说完,周宛竹与姜知韫一齐向她身后看去——那片逐渐向夜色蔓延而去的村庄,此时亦不单单为困顿的夜所笼罩,强烈的悲戚早已在每个人的哭喊声中被淹没,压得人更因心痛而难以喘息。
“是朝廷不争气,凭什么生死要我们老百姓承担啊?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啊……”一个男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骂喊道,而那裹着孩子的布早已被烟熏得不成样子。
“我的孩子啊……阿母怎么救不回来你啊——”那是一个跪坐在门前的女人,怀中横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少年,估量其年纪,应是舞勺之年。
……
哀嚎遍野,断壁残垣,目之所及皆触目惊心。
惨烈是不足以完全达意的,姜知韫与周宛竹的脚步越往里面走越是沉重。
她们只是这些哀痛的见证者,说起经历,她们的眼睛比她们见过更多——生离与死别沉甸甸地压在心间,让人难以呼吸。生离,是两颗心的渐行渐远,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无奈,是互相惜别时牵起又放下的惆怅;死别,则是一抔黄土隔阴阳的绝望。它们的凛冽,远比短痛更加绵延,比长痛更加震动,那是人心最深处的反复的撕裂与极致的刺痛。
那些血泪,渗入到寸寸肌肤,激起阵阵颤动。
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呢?不过是想让他们怀中的人起死回生。
可是他们做不到。
这时候,姜知韫都恨不得自己是神仙,就像民间书中那样的人,只是挥挥手,所有人皆可活。
她们只记得,那个长夜迟迟难明。
她们捧起的土,远比救起的人多。
直到泪糊在脸上把肉都皱在一起,姜知韫和周宛竹才沉重地舒出一口气。
此时,在姜知韫所读的每一本书中,任何一句话都显得苍白无力。这是用她所学无法形容的,而这也是第一次由心向外地感到无能为力。
所谓诗词歌赋,曲水流觞,笔墨意趣,都不及刀枪剑戟在乱世之中的锐利。
过去,她常以为杀戮从不能带来真正的海晏河清,但她似乎也忘了,枪尖所指之处,亦是最沉默有力的守护。
她向近处看去,李尧谦与堂溪墨寻正举起一砖一瓦,与士兵们帮助百姓最基础的家园重建。
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已满是倦色,但仍在用肩扛起残存的希望。
还好,他们永远热血,同道同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