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夜未眠,忙前忙后,那场惨不忍睹的劫掠才算迎来了曙光。
每个人灰头土脸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满脸的疲惫更是显而易见。忙过之后,众人找了块空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席地而坐。
姜知韫还没从所见的悲伤中缓过来,仍是一脸郁闷;周宛竹早些年就经历过这些,心里自然更强大,只是早前的记忆也不可遏制的奔涌上来。
不远处,李尧谦卸下了沉重的战甲,把枪安放在地,也终于能舒展舒展酸痛的四肢。与那些士兵们一样,在精神放松下来后,眼皮就在一起疯狂打架。
不过也只是困意兴浓,李尧谦自然不会轻易睡着,毕竟眼下还有件大事——战后重建。
刚才他们所做的事,也只是依靠人力把一些最基础的民用设施勉强搭建起来,可就是经刚才一番巡查,李尧谦发现,大多百姓的房屋已经被摧毁,钱财已被劫掠得差不多空荡,尽管还能从那些死去的羌人身上搜刮下来些,也是于事无补。山前的农田更是支离破碎,先不说这一年的粮食供给都费劲,更别提还可以资助军需了。
至于存活下来的百姓,伤得严重的不在少数,幸存的大多都是老人妇孺,壮丁要么死伤昏迷,要么趁乱弃家而逃。
而最要紧的是,陇西这地方的政局几经变幻,有羌人、鲜卑等多个民族杂居其间。在当朝,陇西、天水、略阳、武都、南安、阴平等六郡都有羌人杂居。
也正因如此,便牵连甚广,只怕有心之人虎视眈眈。
而重建需要的又不仅仅是人力,财力与资源便又成了一个难题。
再者,陇西地处僻远,一些资源的运送也是一大困难。
李尧谦越想越觉得头疼,眼下的情况,只怕是有心也无力,凭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把一切打点好。
但谁也都清楚,百姓一旦无所安稳,势必会发生些波折与动乱,毕竟是良田尽毁,最基本的温饱便也满足不了。
于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一一浮出水面,直让人心神不宁。
又是一阵尘土飞扬,在黎明的寂静时分,平稳又迅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贯入耳中。
李尧谦还以为是幻听,烦躁地甩了甩头。堂溪墨寻警惕性还是很高,条件反射地抓起了身旁的剑,各将士也屏息凝神。
偏偏是这个节点上,倒是有可能是羌人卷土重来。
就连周宛竹也握紧了短刀护在姜知韫身前,让她不觉紧张起来。但直觉告诉她,来的人绝对不是敌人。
月光会被黎明取代,而远处烽火的熄灭也向逝去的黑夜叫嚣。月亮见证了昨夜的一切,也以静谧的退场悄然告知了远方的消息。
那一抹梨白的纯净,马上的衣袂翻飞,携着远方尽是风与尘的消息,与新生的希冀不约而至。
当楚怀安携队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姜知韫蓦地璨然一笑,不加掩饰地欣喜,甚至不知道何时泪流满面,脸上的灰尘与头发都在面颊上糊得乱七八糟。
与她一样的,在场的不少人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混合上了一层复杂的情绪,便纷纷如释重负般的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刚刚过去的夜在他们的身后渐渐黯然,坦途在他们的脚下无限向前方铺开。
楚怀安拽来几匹军中的好马,来到众人面前。
他的脸上仍是捕捉不到什么多余的情绪,但压低的眉眼也是显而易见地镀上一层抹不去的哀切。
不只是为眼睛的此番惨烈,烽火高燃之地也应埋下无名忠骨。
这时,李尧谦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楚怀安,神色沉重,干哑的嘴中勉强能挤出几个字:“军中那边——”
“果不其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楚怀安淡淡开口,目色乍寒,“不仅仅是李家军营外围遭到攻击,连一些较近的县道城、河塞津关也被席卷。只是来势迅急,让人毫无防备。不过好在我们援助与抗击及时,不然……只怕凭那么些空壳子,恐怕费不上一兵一卒。”
姜知韫倒是听说过县道城,算是晋朝在陇西设置的军事据点。主要负责扼守通往陇西腹地的河流干道,并在重要的河道上设置河塞津关或屯兵城障,地位可谓十分重要。
不过,既然作为军事据点,那为何会是“空壳子”呢?
楚怀安似是看到了姜知韫露出来明显的疑惑,冷笑道:“若是要追溯,那便要试问那些士族人,如今被安排到这些地点坐吃等死的都是些什么肩不抗枪的人?”
这言外之意也很明了了,纵使有人把守,但人大多只会些假把式,花里胡哨的东西。如此,和空壳子便也无甚区别了。
听闻此信,周宛竹更是义愤填膺,握着短刀的手青筋突起。
“军中那边之事暂且搁置片刻,李大人命我把各位接回营中,后续之事,需从长计议。”楚怀安没再与他们讲昨夜发生的细情,毕竟难以用只言片语讲清,倒不如省些时间先回营中,等大家都平缓下来些再做后续打算。
李尧谦看了看身后的百姓居所,正不放心地要开口,却只见楚怀安微微抬手,那些士兵就整齐有序地跑向村落中。
堂溪墨寻见状了然,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这算是接替他们的。随后,堂溪墨寻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楚怀安,此人心思确实缜密。
于是,在楚怀安的带领下,众人也没再多作停留,便骑上马跟着他先行回营。
而他刚才所说的从长计议,事实也确实如此。
虽然楚怀安带过来的马不少,但如此算还是需要二人共乘一马,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李尧谦与堂溪墨寻也没有直接开口。
而且不说别的,就这一身尘土脏兮兮的,姑娘家心有芥蒂也属正常。
“唉……诶?”李尧谦刚跨上马,姜知韫也提着裙摆坐了上去,丝毫没有犹豫,而这一幕也并不显得违合。
“姜……你……”李尧谦一时语塞,说话也磕磕绊绊,唯一能真正反映他内心的,大抵是快熟透的耳根。
姜知韫自然是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而接下来的一个动作更让李尧谦震惊。
也不知道这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直接把毫无防备的李尧谦从马上拽了下去。还没等李尧谦站稳,姜知韫就把周宛竹顺其自然地拉了上来。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简直行云流水。
这时李尧谦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姜知韫却是一脸无辜,弱弱指了指那边已经早早上马的堂溪墨寻,只是声音中带有几分笑意:“那里——”
这一幕可谓是让士兵们都见到了,刚才还骑在马上的神气劲儿一下子被泼了一桶凉水。
“快上来,走了!”堂溪墨寻歪歪头,也忍不住笑道,驱着马走近,学着姜知韫拉周宛竹的样子,对着他眨眨眼睛,“兄弟我拉你,扯平了。”
一行人终于启程。
“你怎么没被拉下去?”李尧谦还在嘟囔。
“我比你早上马啊,我以为你会和我共乘一匹,还在那边等你呢,没料到——”堂溪墨寻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姜知韫侧目。
“住口!”
……
等一行人赶回营中时,天光已是大亮。早在离军营四五十里的地方,李尧谦他们就见到了军容严整的弟兄们。
果然,现在的形势还是不容乐观。
而也与往日不同,待他们行至营中时,也只是看到众人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忙碌。
有的是在互相帮忙包扎伤口,有的是在修补衣甲,有的则低头沉默,神色哀痛……
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从他们的面前经过,却也没在他们面前停留。
没有凯旋归来的喜悦,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同袍离去的哀伤与鲜血浸染的痛苦。
别离么,便是如此。无法言说,无以言说。
究竟如何告慰已逝的英灵呢?无休无止的战争么……
此番追问,不止是李尧谦,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思考。于是,每一个人的面色只余沉重,此时无形的阴霾是连辉光也穿不透的深厚。
“先进帐中吧,李大人及几位领兵已等候多时。至于其余……我来处理。”楚怀安率先别开目光,给李尧谦他们让出一条路。
姜知韫和周宛竹也从伤感中赶紧抽离,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姜小姐,你既已平安归来,我先派人去通知姜大人。”楚怀安一个个妥帖地安排着,“至于这位姑娘,也随——”
“暂且不必。”姜知韫和周宛竹异口同声婉拒。随后,两道目光相遇,都读懂了彼此所想。
“我们姑娘家虽对兵法战事并不在行,不过对于伤病救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是绰绰有余。”周宛竹温声道。
姜知韫亦是赞许地点点头:“我们也想尽些绵薄之力。”
见状,楚怀安便也不再坚持,低眉应允,默默跟随李尧谦他们进入了帐中。
掀开帐帘,李随正与申元旬等几位德高望重之人已等候多时。
不过,与那些士兵们一样,在他们进来前,李随正还在同几位谈兵论事。
只是在余光扫过李尧谦时,神色才稍稍缓和。
与平日的父子相处不同,在军中,李随正通常要求李尧谦和自己保持将与士的关系,有时会比对其他士兵更严格。
于是,即便是李随正比他们提早回营一个时辰,心中忧虑更不必说,却也在亲眼看见李尧谦回来后闭口不提。
其实李尧谦心中还是些许失落的,不是因为没有迎接,只是莫名的感觉。
“你们先过来。”
李随正向他们招招手,把陇西形势图铺开,把昨夜他们所探知到的情况一一讲述。而大体情况,与楚怀安去迎接他们回来时说得基本一样,不过还多了些细节——
这次的侵扰规模并不庞大,只是用于威胁震慑,目的性倒也不是那么强。至于对百姓发起劫掠,也是出于此目的,并兼作调虎离山之计。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兵法所用还是太浮于表面,李随正与楚怀安等人早就发觉了其端倪,也分而击之,两方都以告胜而终。
至于代价却也超出了预期。
毕竟他们也难以想到,不仅仅是羌人之势力,另外的凉之势力竟也渗透了进来。
只能说,陇西之争,或早或晚,必有一战。
但就目前形势来看,就算有动作,也并不是大动干戈,一时间还不能卷入战争中去。
再者,晋朝西北边境长期遭受西羌的侵扰,金城郡及陇西郡经常被先零羌所袭击,对于昨夜发生之事,只道是寻常。
尽管这次李氏父子的带领取得成功,却并不可保长久的安宁,陇西地区的形势仍是复杂严峻。
随后,李随正和申元旬又对战后的处理进行了吩咐,这些事也就先由堂溪墨寻去接办。相对于李尧谦,他对这方面更有经验。
至于李尧谦,李随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而这件事情,即是对昨夜那一战后百姓家园的重建。
“我已打算把这事上报朝廷,希望朝廷能给予些援助。”李随正轻叹了口气,“尧谦,我们军中大多都是些粗人,提笔这事比持剑都费劲,上报这件事,就交由你了。”
“您这是在抱有什么样的幻想?”李尧谦听后忿忿不平,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暂且不提我撰稿这件事,就算我上报给了州郡官员,他们能不能及时审核整理都是个问题,更不必说他们会上报给朝廷。而且,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些官员是什么人?士族势力的渗透已经是深不可测,其为谁效力更不用想。他们会真心为陇西的百姓着想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下来,李随正也十分明了其中意思,但现如今的世道即是如此。有世事浊腐我独清的思想固然是好,只是限于种种的制约,亦是有心无力。
“这是命令,不是在征求意见,你不做,自然还有人做。”李随正见李尧谦还是不松口,又道,“那好,既然你不信任朝廷,你不信任官员,我且问你,你有什么办法?你去耕田吗?你去放粮吗?还是你也打算像羌人一样去烧杀抢掠呢?”
同是一连串的反问,让李尧谦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这也是事实,不是抱有什么幻想,是只能寄希望于此。
在帐外的姜知韫和周宛竹也是听到了父子俩时断时续的争辩声,一时间也听不清两个人到底在争论什么,只是气氛属实凝重罢了。
这时,姜知韫便看见一个头上直冒血的士兵急匆匆来报,还听到了营外不远处的喧闹声。
楚怀安与堂溪墨寻刚去处理事情了,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快,那这又是什么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