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真的死了

2015年九月,大二刚开学没几天,余一接到了周光耀打来的电话:“余一,平安的遗骸找到了。”

遗骸两个字让余一感觉到一阵耳鸣。

这些年来,她始终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平安还活着!他的水性那么好,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漂流到哪里去了而已,但他一定还活着!

良久的沉默后,余一开口问道:“身份……确认了吗?”

“嗯,确认了,是平安,我刚赶到村里,听说是有人潜水游玩的时候在海底发现的,骨龄推测像是平安就把杨爷爷他们叫来了,法医提取了杨爷爷的DNA,比对后确认了真的是平安的骸骨,而且一起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已经拼凑不完整的中年男性尸骨,居然就是平安他爸爸的,杨爷爷刚把尸骨领走,葬礼应该就在村子里办了。”周光耀也沉默了一阵,问她:“你……回来吗?”

电话又沉默了很久,余一突然想起来当年杨大树得知杨平安出事后一下老的不成样子,悲痛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余一至今仍记得他当时望向她的眼神,那不是恨,是悲哀,是从此让余一永远活在愧疚之中深切的哀伤。

余一轻叹了口气,说:“爷爷他们应该不想再看见我了吧……”

下葬的那天余一还是回了同州村,只是没敢靠近,就只远远的看了一眼。

从此她最喜欢的杨平安,全世界最好的杨平安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余一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葬礼结束后杨大树几人就离开了村子,平安的家又落了锁。

余一又来到那个海边,曾经她无比厌恶这片大海,可却因为自己将平安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在那段曾经非常痛苦的时光里,余一曾问过平安:“杨平安,你大学毕业以后会去哪里?”

平安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海,笑了笑,说:“我想我会回到同州村吧!”

余一不理解:“你那么害怕大海,我还以为你那么努力就是为了离开这里。”

“我是害怕大海,但我不讨厌它,大海没做错什么,有人离开也总有人要回来,我的梦想就在这片大海之上,我终有一天会成为海上救援队的一员,给在这片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多一条生路。”杨平安站起身,张开双臂感受着海风的拥抱。

那时余一就知道了,学校对于杨平安是不同的,同州村对于杨平安也是不同的。对于余一而言,学校就是地狱,而同州村就是孕育并创造出这间地狱的胎盘。可对于杨平安而言,学校是他能实现梦想的途径,同州村是他的家,是他的牵绊,更是他的梦想。

即便是再重要的朋友也终究避免不了走上不同的路。

“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受够了空气里的鱼腥味,受够了无止尽的海风,也受够了每天潮起潮落的大海,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离开这里。”

“等我们上了大学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平安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嘴上却还是这样安慰着她。

余一红了眼眶,她看向平安,问道:“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了?”

平安回头看向她,阳光洒在他身上,望向她的眼眸就像璀璨的琥珀,他伸手摸了摸余一的头,笑着说:“不会的,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一定能找到你!”

直到现在,余一依旧觉得平安还在海里,哪怕他的身体已经被埋进土里,可他的灵魂依旧被困在海里,一次一次在每一个浪潮来临时被淹没的呼救。

望着那片海,余一真的很想去找平安,她想死,从很多年前的每一天她都很想死,可她不能,因为她身上背着平安的命,她现在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平安,对不起,竟然只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里。”

海鸥不知道在海岸线折返了几个来回,余一才离开同州村返回了七黎市,她喝了很多酒,一罐接着一罐,直到全身变得麻木,她眼睁睁地看着天边的那抹白云慢慢染成灰色,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她冲进雨中感受着暴雨下的窒息,雨水浸湿她的眼,她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余一醉倒在雨里,醒来后的余一却出现在了平安的墓地旁,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回到同州村的。

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余一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助,仿佛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一般。

太阳对于人们来说是什么呢?对余一而言,无非是会每天陪伴在她身边,不会以任何理由消失,不论她需要或是不需要,它都会出现。

而杨平安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曾想象过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离开她,但这些人中,唯独没有他。

直到这时候余一才开始明白,离开——便是不会回来,不在——便是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抹去了。

余一五岁那年余达光因工作调动一家人搬进了临海的同州村里,余一有个哥哥叫余天,大她十岁,余天没和她们一起走,而是留在老家选择和姥姥一起生活,而关于平安的故事就是从那个渔村开始的。

傍晚的渔村是最好看的,沙滩、大海,天空层居渐染,天空飞来的海鸥,海里奔腾的浪花,一切都美好的像一幅油画。

三个孩子坐在沙滩上吃着冰棍,嘴里是冰棍融化在舌尖的甜夹杂着海风中咸咸的海水味。

城里政府派了人下来给村子里安路灯,村民们都很高兴,大家都说这样再不用怕出门走在半路手电简没电了。杨平安一伙人围着村长问:“这路灯都修完了,那啥时候它才亮啊?”

村长指了指大海上面的太阳,说:“等海什么时候把太阳淹了,它就亮了。”

于是三个孩子从放了学就跑来海边等着海平线把太阳淹没了,杨安转头看着两人,问:“你们见过路灯亮起来的样子吗?你们说它是像星星那样,还是像月亮那样?或者说是像萤火虫那样的?”

周光耀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总该是比萤火虫和星星亮一点吧?希望它和太阳一样亮,这样我晚上一个人出门就不用害怕了。”

余一冰棍吃的没有他们两人快,上面的冰根还没咬完,下面的冰棍便已经化成糖水滴进金黄的沙滩上,余一用手抹了抹下巴的糖水,说:“我妈妈去年带我进城的时候,我看到过灯亮过,城里的路灯比给咱这里安的好看多了,还有各种各样形状的,有灯笼样的,有糖葫芦样的,还有彩虹样的,有做成各种各样小动物摆路边的,还有的和绳子差不多粗细,还会一闪一问发着光的,那颜色也可多了,有白色的光,有黄色的光,还有红的跟蓝的,还有的灯能同时发出好多种光呢!”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到城里去!”周光耀眼里闪着亮光。

三个孩子就这样在海边等着,从五点等到了六点,六点等到了七点,可夏日的白昼却是那样的漫长,长到连晚霞和余晖都有足够的时间去观赏。身后的村庄开始飘起炊烟,家家户户的饭香从身后开始袭来,三个孩子依旧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面前是风景,背后是家乡。

眼前的太阳逐渐在海平面沉没,只剩最后一点倔强的微光,只要再等一小会儿,大海就能将太阳完全淹没,可是身后却传来大人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喊声,余一在那些叫喊声中听到了她自己的名字,她站起身看着杨平安和周光耀,难过的叹了口气:“看样子我是看不到路灯亮起来了,我妈喊我回家吃饭,我得走了。”

杨平安和周光耀也不说话,就死死地盯着海平面,生怕一个贬眼太阳就定在那里不动了。过了没一会,周光耀也在身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拍了拍杨平安的肩膀:“真不是我不愿意陪你,我爸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再装聋一会儿他就得冲到这儿来把我拎走了。你也早点儿回去吧,路灯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我爸明天下海,晚上回不来,我明天一定陪你等!”

男孩依旧不说话,仍是死死的盯着海平线,爷爷曾经说过他,他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倔!

“这不是缺点吗?怎么能是优点呢?”男孩不解。

爷爷笑着说:“这就代表着你有信念感,做什么事都能坚持下去,这是好事!”

杨平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必须等到天黑,他一定得亲眼看到路灯全都亮起来!

当太阳的光芒完全被大海淹没的那一刻,杨平安抬头看到了星星和月亮,他打开手电筒转身狂奔到路上,路灯依旧如白天那样一般没有一点反应,杨平安从裤兜摸出今天下午偷拿出来爷爷的手表,七点五十九分,还有十秒钟就要八点整了,杨平安看着手表站在路灯下开始倒数计时:“五!”

“四!”

“三!”

“二!”

“一!”

一瞬间,耀眼的光芒从头顶洒下来,将黑夜撕开一道裂口,那光一直蔓延着,直至路的尽头。

杨平安这一刻觉得非常开心和满足,这种愉悦感,甚至比他每次考试拿了满分的那种感觉还要强烈。

一个老人的身影从远处慢慢靠近,杨平安仔细看了看,欢喜的扑过去:“爷爷!你终于回来了!你看路灯亮了!都亮了!好漂亮啊!”

杨大树看着路灯欣慰的笑了笑:“是啊!亮了,亮起来了!这几躺和赵书记总算没白往城里跑!”

其实杨平安并不懂爷爷眼睛里流露的那是什么样的情感,但有一点他很确定——爷爷是和他一样高兴的!

男孩拉着爷爷的手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喊着:“路灯亮了!路灯亮起来了!比月亮还要亮喽!”

村里人都知道,杨平安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在往医院赶的路上人就没气了,他是医生从他娘尸体里剖出来的。他父亲是个渔民,工作就是下海打鱼,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都是常事,要是走的远了,得去两三个月,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孩子几回。

杨平安长到六岁半的时候,他父亲遇了海难,那是几十年都难得一遇的台风,来的突然又迅猛,村里那批下海的人有一半都折在了那场海难里,连尸体都没能带回来。

因为没见到尸体,所以杨平安一直都认为他父亲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台风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而已。

杨平安身世虽然可怜,但他有个非常疼爱他的村长爷爷,自己很争气,学习成绩优异,人也乖巧懂事,是家长口中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只要与他在一起就免不了被拉出来比较,所以杨平安成为了全村孩子午夜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