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过后,一连七八日,张允修都龟缩在家中。他一边时刻注意老爹的健康状况,一边焦灼等候四哥的消息。
这几日,张允修为了父亲的身体操碎心。
一到天黑,他就搬着凳子,守在老父亲门口,直到午夜才散去。生怕老爹给他来个老父聊发少年狂,一夜七次郎。
按道理来说,张家人绝不短命。
张文明,也就是自家爷爷,活到72岁才死。三哥张懋修,那也是活了七十多岁,至于张允修,也是接近八十岁,才因外力而死。
五十在明朝,都已算高寿。
张家不少人都活到七十,至少基因是不错。
张居正要是不乱搞,休养身体,不那么操劳,活到六十多岁问题应该不大。
这日刚过酉时,夜色深邃,张居正迈步踏入卧室,张允修紧随其后。
张居正被追得烦躁,脚步一停,张允修一个趔趄,差点撞上。
“逆子!你不去睡觉,又来跟着我作甚?”
“父亲,大夫都说了,您的修身养性,禁行房事才对。”张允修硬着头皮顶道,“难道,您想眼睁睁看着万历新政,毁于一旦吗?”
张居正鼻孔喷出两道白气,气鼓鼓地瞪了眼儿子,拂袖而走。
“啪嗒”一声关上房门。
“唉...”张允修长叹一声,搬来椅子,仰躺在上边。
此时尚未出正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张允修身上虽然裹着一件青色棉袍,但依旧有寒风顺着脖颈钻入,冻得他鼻涕直流。
吸溜吸溜鼻子,张允修转了个身,忽然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
他抬眼看去,张福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进来,忙道:“五公子,找到了,找到了!”
“谁找到了?”
“您说的郑国泰,咱找到了。”张福喘了两口白气,回道。
“太好了,”张允修喜上眉梢,一提棉袍就往外走,兴冲冲喊道,“快,快带我去看看,千万别怠慢了人家。”
尚未走远,张居正大门一开,一道人影打里边跨了出来。
张允修觉察到不对,回头一看。
父子二人相望对视,张居正冷眼一瞪,收脚撤回,“啪嗒”一下重重关上房门。
张允修陷入两难境地,张福觑了眼公子,笑着开口提议道:“五公子,要不您还在这儿陪着老爷,小的替您去会会郑国泰?”
“这不好吧?”
“这有啥的,”张福一摇头,忙到,“咱家是首辅老爷的公子,他家一个破落户,您若是亲自前去,反倒是抬举了他。”
“等小的先去见见,杀杀他的威风,您再见他。”
张允修思索片刻,回道:“好,不过你也别太端着架子,省得恼了人家。”
“放心吧。”张福虽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如此看重这人,但毕竟是主子的话,他也只能照办,于是对准主人一拜,踏步离开。
张允修转过身子,踱步到原位,坐了下来。
...
崇文门往西走三里地,便是一处街巷林立,华灯璀璨的快活场所。
左边唤做王家巷,其中赌坊密布,路上青石齐整,沿街的一排房屋从午时开始就热火朝天,喧闹无比。
街上三十多家赌场,小者能聚数十人,大者聚上百人。
真金白银,辗转厮杀,乃是京中的赌徒最为向往之处。
赢了钱,自然就要潇洒富贵。
街右边就是烟花街,笙歌不绝,佳人袅袅,那皮儿是一个比一个白嫩,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
只要肯给钱,你想干什么都成。
张福赶到烟花巷时,已是酉时末,只见大大小小的青楼前边堆满了人。
来往的狎客络绎不绝,把整条街渲染得格外欢闹。
他看得心中一动,笑着一抹下巴,跨步走入一座唤做“名兰楼”的青楼之中。
通报姓名过后,张福被带到一处包间。
包间内陈列奢华,五件红木屏风硬生生将包间分割成两半。
右边是正厅,地铺红毡,正中摆放在一张深色紫檀木圆桌,下边摆着四五根红木小凳。
再往右边看,则是几个半人高青花瓷瓶。
墙壁上,挂满诗画,屋顶的十余盏宫灯一起照耀,愈发显得屋内典雅脱俗。
许是听到动静,屏风左边跨步走出一人。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肌肤黝黑,身材精瘦,眼神灵动,头戴圆帽脚踩踏黑靴,手中还拿着一把朴刀。
就如同一个拿着刀的瘦猴一般。
张福忍不住一笑,问来人道:“你就是郑国泰?”
“小的不是。”
“那你是谁?怎么在这?”张福不解问。
“小的是张大老爷麾下,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韩三,特来帮大老爷找人的。”来人忙报上身份。
“那人呢?”
韩三笑了笑,耐心解释道:“在隔壁赌坊呢,咱的兄弟已经盯住他了,跑不了。知道大老爷要来,小的特意备下酒席,等大老爷吃过,咱们再去寻也不迟。”
张福一笑,暗叹这是个妙人儿。
于是冲他打了个手势,二人坐在原桌上。
少时,韩三一拍手掌,蓬门一开,四五名侍女端着酒菜走了进来。
婷婷袅袅,看得张福心中犹如猫抓一般。
一旁的韩三哪里不知?他压低声音,干笑了笑,说道:“大老爷只管放心,等办完差事儿后,小的还有好去处等着您。”
“哈哈哈...韩老弟倒是个妙人。”
张福来京城后,一直无所事事,府中大小事务都有游七操办,他也轮不上。
今日总算是捞到一个差事,屁颠屁颠就来,总算是让他吃上一回。
被人这么一捧,张福早已魂飞魄荡。
听到张福的夸赞,韩三心中也是大喜。
他早就想结交张家人,这不,上官说同知要找人,整个镇抚衙门都忙疯了,偏偏他机灵,率先把人找到。
张简修承他这个情,并承诺升他一级。
等再过上几天,他就是总旗。
正七品的武官。
想他韩三十五岁入锦衣卫,兢兢业业十年,竟不如一朝拜入张家门下来得爽朗。
悟通这一道后,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宴请。
二人推杯换盏间,张福醉意微醺,拍着胸脯自吹道:“不是咱吹,咱和元辅乃是同宗的兄弟,按照辈分,咱管他叫堂哥,那些个公子,都得叫咱叔。”
“乖乖,原来老爷您还有这身份。”韩三装作惊讶道,“首辅的堂兄弟,咱竟是有福份,能结识您这样的大人物?”
张福得意一笑,嘴一翘,继续道:“咱现在跟着五公子做事,五公子你知道吧?十岁的时候,就被皇上封了尚宝司的司丞。”
“知道这是干嘛的官吗?”
“不知道。”韩三极为配合。
“这就是帮皇帝管玉玺的官儿。”
“啊?!”韩三惊得叫了一声,“乖乖,那不是是能经常见到皇上?”
“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呢。”
张福本想和他继续再扯,可是一想起张允修的交代,只得打断话头,催促道:“韩老弟,咱还是快去把郑国泰招来吧,我看过才安心呐。”
“也对。”韩三一笑,正待起身往外走。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一人踉跄着闯了进来,惊慌道:“头儿,您让兄弟们看的人,被东厂带走了。”
“什么?!”张福豁然站起,手指颤抖着指向来人,问道,“你说没说,那人是咱家张公子点名要见的人?”
“说了,可人家不管,还说不认识什么张公子,李公子的。”来人急得汗流浃背。
“到底怎么回事?”韩三倒是颇为冷静,问起事情缘由,“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东厂的人呢?”
来人吞咽一口唾沫,解释道:“这家伙,不知发了门子屁眼疯,输钱输急了眼,竟然指着老板说出千,那老板椅子后边有人,一下就叫来东厂的人。”
韩三与张福听罢,暗骂一声晦气。
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真不知道公子怎么看上他的。
虽心中不忿,但张福却不敢丝毫大意,他看着韩三,说道:“韩兄弟,你现在去四公子家中,把事儿告诉他,我回去告诉五公子,咱们赶快把人捞出来。”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被这货一打搅,二人兴致全无,各自行色匆匆,披着夜色离开名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