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王朝

从标清走向高清，再到近在眼前、好似只手触摸天地。

希塞尔举着高脚杯，红色的浪花在摇晃中荡漾。

饮下这自酿的酒液，静静体悟精神内外的滋养。

酥酥麻麻中，朦胧的世界撞上巡海星船。

随后，一段同样黑暗的界限里，却一片平静。

作为巫师界域重要的界海中转站，航路上自然不会出现危险的因素。

继续行驶，撞向最终的界限。

和之前脱离世界所不同，此次航程给希塞尔带来了全新的体验。

一线朦胧的曙光划破黑暗，就像重回怀抱，安宁之后，突然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束缚感。

他的心中隐隐有些明悟。

世界的意志，在排斥，在压制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可霸道如巫师，哪管你乐不乐意，硬上弓也要达成目的。

星船的核心开始扩散，死亡的神秘发出警告。

就像见了什么天敌，朦胧的世界意志本能地选了臣服，尽数缩回。

那种压抑感也如潮水般退却，此后的世界，自然任由巫师胡作非为。

而后，穿越曙光。

这方世界的界限之后，却并非一色天海。

与天圆地方相反，舷窗之外，飞碟就像划破长空的火流星，笔直地朝目的地飞去。

弧度的地平线告诉希塞尔。

显然，这是一颗星球形状的世界，而他们正在穿越大气层。

加速，加速，踩死油门，一层又一层音爆声响起，星船没有半点减速的迹象。

世界的平静之中，云海被狂暴地击穿，留下一个恐怖的伤痕。

庞然的飞碟宛若灭世的天火，无可阻挡地降临。

巫师的文明用最猖狂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到来。

而到了低空要降落的时候，星船直接用某种相当不科学的方式，清除了自身的惯性，来了一个锐角转弯，稳稳当当地停在半空。

焚烧的火花褪去，世界物理基础法则的力量没在星船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黑烟消散，在星船庞然的阴影下方，和希塞尔他们之前一样，同样有一批巫师学徒在此地安静地等候。

红色的皮肤，人类的外形，方正的脑袋，粗大的手脚。

美感上不是很协调，但很适合这个世界的生存环境，看样子是优胜劣汰的自然种族，不是巫师神灵搞出来的工具种族。

统一的巫师长袍之下，太阳的图腾铭刻在他们每个人胸口。

这个世界的文明，以太阳为信仰，建起古老的王朝，繁衍至今。

例行公事，星船接引土著的圆盘降下，而希塞尔的目光看向了远方。

这里没有海，自然没有港口。

这里是王朝的首都，匍匐在巫师的威严之下。

高耸的城墙，外层的瓦肆勾栏，黑市乐坊。

它们围绕在一起，拥抱王朝的心脏。

在连绵的高山之上，神圣的宫殿与天地相接。

古朴的花纹，晶石的砖瓦。

华美的流苏在门前悬挂。

榫卯结构建起石柱殿堂。

时光流淌在这片连山的宫殿群里。

在这风平浪静之中，尽显岁月的厚重。

杯中酒尽，希塞尔收回目光，丝毫不为华丽的建筑群所停留。

这万世宫殿之下，谁又知道，埋着多少生民的尸骨，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数尽王朝，又何曾不是，门户私计。

到底无趣，不如修行。

心念转瞬即逝，希塞尔继续自己的工作，向心目中的未来攀登。

而在高山之巅，似有潜流涌动，欲打破万世王朝的宁静。

在那古老而庄严的王宫深处，晨光初破黎明，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在王座之下的叩拜长阶。

卷帙浩繁的古籍与奏折堆在王座脚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墨香交织的气息，显得格外静谧而庄重。

“陛下，巫师到了。”

叩拜奏请，只见金碧辉煌之中，众多黑甲人影单膝跪地。

就像阴影暗流之中，奔向黑暗深渊的死士。

长剑交错，筑成孤高的王座。

其上高大的人影站起身来，望着自天穹之外坠落的火流星，商君默然不语。

他心知。

迎着刺眼的阳光，将有一场盛大的死亡。

商君取下冠冕，太阳的图腾似乎在冠冕上燃烧，烧尽这世间万事万物。

“开始吧。”

火流星越来越近，商君做出了自己的回应。

太阳冠冕坠地，威严王袍解离。

肃穆之中，长剑铸就的王座上，黯淡的金芒流动。

悦耳的金属声在商君的背后响起，他举起双臂，拥抱心中的太阳。

王座解体、机械组装、金属变形……

高耸入云的王座长阶之上，金光之中，站起一座巨灵泰坦一般的机甲虚影。

银芒的剑飞舞，金丝的甲缠绕。

从头身到足下，搭建起机甲的骨架。

随后血色的光幕笼罩王座内外，像是孕育新生的心脏在鼓动，填充机甲未完的部分。

两双机械臂高举，金红色的双眼亮起，血红的锁链逐渐将商君包裹，一口吞进驾驶舱。

百年沉寂，王庭骑士·至高圣甲再临人世。

生命在机甲中律动，古老的威严复苏，世界之外的文明结晶，掀开失落的历史。

在原始的年代，人们自觉生命之有限，天地之无穷，所以发明了工具改造这个世界。

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工具也是天地的一部分，终有一天，工具会发展到超越生灵自身。

当生命的外在延伸达到了一个极限。

人们悲哀地发现，因为自己缓慢的生物进化，他们甚至连执掌工具的资格都够不上。

所有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先进工具主宰一切的年代，无所适从，至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但，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经历过自然界演化的生命总是很擅长寻找出路。

此等文明晋升的关头，困境国情各不相同，解决方法多种多样，自然也构成了千万文明的一部分。

而最初的骑士们，选择了机甲。

他们想，既然外在延伸到达了极限，那我们为什么不向内在突破呢？

在突破生命极限的同时，让工具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让文明的结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正所谓，身合天地，命道自然。

亦是，骑士们用自我的生命，吞噬天地自然的通天大道。

从历史中回到现在。

长阶尽头，高大的王庭圣甲转身，遮天蔽日的阴影将身后的死士尽数遮盖，静待命定的时刻。

“陛下！儿臣斗胆以死进言，还请陛下恩准。”

王宫之外，一道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机甲内部，商君的神情无喜无悲，唯独眼角末端在痛苦地抽搐。

可王就是王，背负世界、种族、文明的王，不能露出任何弱点。

“宣。”

王谕下达，黑甲死士们打开封闭的宫门。

机甲遮天的阴影之外，商君世子踏着灿烂的阳光，伏首叩拜。

他红色的皮肤裸露在衣袍之外，看着王宫此刻君主着甲，战士随死，一片肃杀的凛然气势，世子的心中同样满是凄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从量变到质变，事物总是螺旋渐进式地发展。

人也是一样。

自己那个自上位以来仁慈布政的父王，又怎么会在这短短的一年半载中，性情大变，六亲不认，百谏不听，带着整个王朝一意孤行呢？

“伏惟圣朝以谦交天下，以德化万民。凡所域外文明，无论大小远近，无不以和为贵，以谦求存。

而况强巫，威压四海，包容诸界，从无害命迫民之举，圣朝自当谦敬尤甚，以图谋万世之伟业。

循此先祖之规训，古往今来历时一千四百余载，圣朝海波升平，稳中有进，自蛮荒聚落，造就今时王朝之盛景。

值此文明升变之际，陛下您又何故造反，弃万千族亲于不顾……”

念至情动，世子声泪俱下，心中满是悲歌怆然。

“今日儿臣以死相谏，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行事再三思量，王朝此般做法，犹若蚍蜉撼大树，与送死又有何区别？”

世子的声音哽咽，再三叩首，跪伏在长阶之下，期望冰冷机甲里的父王能回头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

可商君终究没有转身，宏伟的王庭圣甲之中，他只是闭上了双眼，用平淡的话语掩盖自己翻涌的心绪。

“平身，来人，赏。”

听闻王谕，跪在地上的世子猛然抬头，不是惊吓，是惊喜！

只要回头，只要现在回头，甲兵不出王宫，一切都还有转机。

父王还是那个父王，王朝也还是那个万世的王朝。

所有人都会在永生永世的富贵安宁之中，靠着中转世界的地利，沿着文明发展的慢车道缓步向前。

不出百年，王朝就会从一环的升华文明，升格到二环的世界文明。

再到时间的尽头，沿着骑士留下的生命道路探索发展，王朝也能成就和巫师们同等的霸主地位。

想到纷乱的世事即将重回正轨，他只觉自己好像神话传说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一时间激动得浑身颤抖，站起身来，粗大的手脚不知道何处安放。

走下长阶，殿中黑甲死士将王的赏赐端来世子身前。

绫罗绸缎之上，有一枚系着长长流苏的玉佩，一颗刻有铭文的明珠，还有一杯醇香澄澈的美酒。

这是自先王传下的传统，所有勇于死谏的贤臣，都应得此殊荣。

按照君臣的礼节，世子颤抖的双手戴上玉佩，亲吻明珠，最后饮下美酒。

须臾之间，半杯美酒入喉。

命运也在这时给世子开了一个玩笑。

大喜大悲，天堂地狱，一念之间。

肠腹撕裂，鲜血蔓延，猛烈的痛感让世子停下了豪饮，满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父王的圣甲背影，又看了看杯中所余佳酿。

这并非赐生的美酒，反而是赐死的毒酒。

“嗬嗬嗬。”

为了最后的体面，世子将流涕和眼泪吞入腹中，糊得喉咙发出漏气的惨笑声。

如果真相带来痛苦，谎言只会雪上加霜。

“父王，还记得您曾经教导我的第一课就是以诚待人，如今您又何必出此下策，自失颜面。

儿臣，饮了便是。”

哪怕事已至此，机甲也仍未转身，连一个正眼都未曾留给世子。

绝望之中，世子低下自己悲伤到扭曲的面孔，双手举杯，将这毒酒，一饮而尽。

凄凉的身影步伐摇晃，他说不上是醉意、伤心、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无情，比那穿肠裂肚的毒药，还要痛上万分。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世子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混杂毒药的暗红血泊。

“两把刀悬在头上，弱小如我们，从来就没有选择，孩子，你我来世再见。”

商君闭目轻语，斩却自己最后一线感情。

“很好，商君，你向我主，向众神，证明了你的诚心。主接纳了你的臣服，所以，这是你应得的赏赐。”

不知何时到来的圣洁天使自穹顶悄然落下，六只羽翼舒展，满意地看着殿中血泊。

父子相残的人间惨剧自然是它们一手放纵导演的，只为查验商君的立场。

有了甲兵尽起的投名状，再有了商君这份忠心，此次对巫师的谋划自是十拿九稳。

届时，它也能得受主的赏赐，进入荣光的国度，同享永生极乐。

不断又有扇动白羽的天使落下，在它们虔诚的颂歌声中，一杆早已准备好的耀眼锁链长剑，自无尽神藏中传出，落在商君圣甲身前。

同源的骑士力量在其中鼓动，机甲和长剑相互共鸣，渴望再战无尽时空，复苏上古骑士的荣光。

商君虔诚地用机甲双臂接住长剑，装出一幅感动于神明恩赐的样子，却没有立刻用机甲收纳链接，反而是将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去注入剑身，探查神明是否布下了什么手脚。

可高傲如神明，又岂会自低身段，在小小的机甲长剑中投下目光呢。

弱小如商君，弱小如王朝，不过是祂们闲暇中的随手布局，不值一提。

布局方向之外的细节，反而尽是这些神明眷族的自作主张。

发现没有一点异常手脚，商君忍住惊讶，再度持臣服之礼节，拜谢神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