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了陕南老家,拍了家乡雨后初霁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引发了一百多人的点赞和热评。
有人说那么美的地方,像人间仙境,也像世外桃源,真羡慕你;也有人说,什么时候去你家乡旅游吧,真正的原乡风景。
真有那么好吗?我不由得用心凝视起那些照片来:
此时已是深秋,丛林尽染,延绵起伏的群山被轻雾环绕着,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斓的黄栌。掩映在丛林中间的是若隐若现,红白相间的小洋楼;远处的公路,像飘带一样围着山体盘旋而上;再远的地方,是蓝得像锦缎一样的天空;以及被天空晾晒出来,像白衬衣一样飘呀飘的云朵。
这样纯净而具有油画色彩的原乡风景,的确很美,美得像燃烧的梦,也似童话中的城堡。
尤其是长期生活在高楼林立,吵杂拥堵的城市,就更容易被这样澄澈纯净的美所击中,愈发觉得这才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那年去香山看红叶,当我看到很多枫树和黄栌时,不仅哑然失笑。这样的美景,故乡漫山遍野都是,何必要这样千里迢迢,舍近求远呢?
也许是当局者迷吧!
在我们有限的光阴里,多数时间都会过得懵懂迷茫,彼时年少,我们总喜欢站在时光的对岸立马横刀,总在源源不断地等待着向未来索取,总觉得一生那么长。
然而转眼秋至,当阅尽了人间的浮世沧桑,等到沉淀下来幡然醒悟后,才突然发现那些不被珍惜的旧时光,竟然美得像一幅画。
只是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只能永远定格在回忆里,一切都回不去了,于是不免又会格外惆怅。
每每午夜梦回时,你只能在忧伤入肺的清愁里辗转反侧,然后怅然若失地独自吟哦着:昨日黄花憔悴损,物是人非事事休。
十四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农村。小时候真不觉得家乡有多美,那时总认为山区过于贫瘠闭塞;而我要的是五光十色的繁华热烈,是锦衣玉食的纵酒高歌。
那时的故乡比现在更幽静纯粹,没有任何的开发污染。
故乡位于秦岭以南,是古时的秦楚边陲,素有陕西的小江南之称。那里不止山高林密,山河相依,空气更是清新纯净,民风也极其淳朴。但却由于地广人稀,常常几里地也见不到一处人烟,便显得格外的空旷寂静。
太过寂静的日子,往往多了单调,孤寂的意味。
风华年少的我,自然是不懂的。
那时生活的全部内容,不过是每晚枕着山风入梦,清晨再听着鸟鸣醒来。每天睁眼对上的便是峰峦叠翠的青山;低下头,不过是长满杂草的野地。这样的日子,常常过得没了时间概念,睁眼一天;闭眼,又是新的一天。
一直到我十岁,村里不仅不通公路,更不通电。家家户户用的都是煤油灯,灯光暗淡发黄,还散发出刺鼻呛人的油烟味。在那样的灯光下看书,劳作,总是不由自主的想流泪。
母亲总是督促我们,趁着日光做事。白天做完了该做的事,夜幕降临以后,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更无所事事了。
夏天还好,大人们常常轻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闲话家常。而我们则和村邻家的阿猫阿狗,山间的闲花野草,以及各种有趣的昆虫戏耍逗乐。甚至漫天的星光,夜色里的萤火虫,还有皎洁明亮的月亮,都成了我们嬉戏的对象,因为没有别的娱乐方式。
尤其是到了暑假,没了学业的束缚,我们便成了野孩子。每天都像散落在山野间的小兔子,尽情地跟大自然撒着欢。
而严寒刺骨的冬天,往往过得最快,一炉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几个土豆或者红薯埋进火堆,不一会儿便能散发出清新诱人的甜香。而往往遇到大雪纷飞的日子,祖母还会取出一个小桶状的深铁罐(我老家叫吊罐),把罐子挂在火上,炖上一罐子萝卜腊肉。
只消一个时辰,便会散发出馥郁的浓香。
我们馋得像猫一样,把口水吞咽得叽里咕噜的,但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滋滋作响的吊罐,谁也不敢妄动。因为极其严厉的祖母说了,谁不听话便不能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算是最重的惩罚了。
最难挨的日子要数乍暖还寒的春天,没了炉火和美食,天气又极阴冷潮湿,每当夜幕降临时,我们便被母亲强行塞进了被窝。只是一时半会睡不着,姐弟几个便像吱吱咕咕的小老鼠,在你掐我拧的嬉闹下,很快便会上演哭哭啼啼的大戏。
于是一向温柔慈爱的母亲便立即变了颜面,声音顷刻就高了八度;须臾间,一场电闪雷鸣的风暴就降临了。
为了平息风暴,我们只能蔫蔫躺着,连大气也不敢出,时间便愈发的漫长难熬了。
因此每年早春的夜,总是显得过于无聊无趣,于是总盼着天气快点暖和起来。
唯一让我们欢喜的是无论去谁家戏耍,总饿不了肚子。虽然那时物质匮乏,但邻里间却异常亲近。不管去了谁家,只要赶上饭点都有饭吃。那怕仅仅只是一碗土豆玉米糊糊,再配上自家腌制的酸菜。
到我十岁那年,村里集资建了一个小型水电站,不久后村长家便买了台二手黑白电视机。自此原本寂静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山村,便开始变得喧闹沸腾起来了。后来又修了公路,外面的信息一点点传进来,人们便不再安于小山村的寂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出大山,融入外面的世界。
而一天天长大的我,逐渐不满足与闲花野草为伴,再也不喜欢与昆虫、小动物戏耍了。总渴望着自己快点长大,渴望着早早去见识外面的丰富多彩。那样的念头一发芽,便在心底扎了根,很快就疯长成铺满心田的藤蔓。
原本热闹沸腾的村庄,在人们逐渐的出走当中,渐渐变得安静起来了。最先男人少了;慢慢女人也少了;再后来,适学的孩子也开始减少;后来的后来,只留下一些孤寡老弱还镇守着村庄,而原本炊烟袅袅的村庄,开始一步步走向寂寥落寞。
十四岁那年,我如愿走出了大山,去了向往已久的城市。不过却是另外一种心境,带着无法诉说的苦涩,带着对命运的抗争。
彼时,我不过是一个孱弱的少年,却过早地背起了沉重的行囊。
在无数个烟火缭乱的日子,为了自己所向往的一切,硬生生把眼泪逼进眼眶。不去想几百公里之外的亲人,也不再想念那座生我养我的大山。那时在我的人生字典中,山区就是贫困和落后的代名词。
于是总渴望着破茧成蝶,渴望把自己活得雅致艳丽,渴望过得优越富足,渴望成为别人心中标榜的成功者……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别人看我已是繁花似锦,我却不再心生喜悦,只是平淡似水的告诉别人,我出生在山高远水的小山村。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一些事情,只有经历才更能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内心。年少的时候,总是喜欢花红柳绿的招摇过市,现在不了。因为那些浮华的热闹,终归是给别人看的;而生活却是自己的,没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像演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观众设定的角色里唱念做打。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一旦舍去了那些自我膨胀的虚荣,便能抵达自己的真心,知道自己真的要什么了。
陶渊明说,久居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城市居住得久了,反倒越来越怀念家乡的宁静空寂,越来越不喜欢都市的喧嚣热闹,不喜欢觥光交错的应酬。即使偶尔参加一些无法拒绝的饭局,也常常少言寡语,实在不喜欢那些程序化的客套,写满目的地寒暄。
更多的时候,只是礼貌而安静地赔笑。只是笑得久了,脸上的肌肉就僵了,总觉得那样的自己,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那些花红柳绿的热闹,衣香丽影的推杯换盏,于是我来说恍然间就是一场戏,而我不是演员,只是静默无声的观众。
于是越来越喜欢独处,越来越喜欢安静。
安静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喝茶。有时候泡一杯玫瑰,而更多的时候会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上鹅黄柳绿的安吉白茶,任那些嫩芽在水里袅袅浮沉;然后听古琴曲,有时是古筝或者佛教音乐。听着听着,思绪也跟着缥缈流动起来,远眺着蓝天上盈盈飘荡的白云,顷刻间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周末的时候,常常驾车独自进山。那怕什么也不做,只在山坳处坐上小半天,也会心情舒畅,周身通泰。那个时候,好像自己整个毛细血管都张开了,自由自在地吸收着天地的清气。
前日儿时曾形影不离的友在微信留言,我感觉自己都过成陀螺了,再打拼上一段时间,老了就回乡下去住。
我笑着跟友说,那以后我们做邻居吧!
友起初鼓掌叫好,但很快却蔫蔫然,想想可以,但我们都回不去了。其它不说,单这几十年城市的生活习惯,回去我们也难以适应了。
我心里黯然,但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当初很多不以为然的曾经,直到再也回不去的时候,我们反而会一遍遍的去追寻,去怀念。
或许这就是人性吧!生来就喜欢这山望着那山高,但等身在其中了,又会觉得厌倦;而一旦远离,却又有了渴慕和向往。我们常常总是浪费了太多美好的当下而浑然不知,待到日暮西山春欲晚时,却又总是一遍遍对着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而心生眷恋。
只是对于生命这趟单程列车来说,很多时光一旦被风吹过,便成了永远的曾经,不管当初多么热烈盛大,多么繁花似锦,到底还是旧了,远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