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不止在我们那个村子远近闻名,就连去了镇上也是十分出挑的女子。至今还记得幼时,每次母亲带我赶集,总能看到很多人对母亲行注目礼。
每次我都轻轻拽拽母亲的衣角,声细如蚊地说,妈妈,很多人看你呢!
母亲淡淡地看我一眼,抿嘴一笑,低下头紧拉着我的小手,迅速地钻进人堆里,采办着自己需要添置的物件了。
只记得母亲年轻时很美,到底美到什么程度,至今在她那张染满风霜的脸上,已找不到半点证据了。但有一天,当我无意间翻到母亲年轻时一张黑白照片时,还是被惊艳到了。
纤细修长的身材,白皙娇嫩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头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被母亲轻轻拉到胸前,另外一只手上握了一卷书。因为是黑白照片,只能显示母亲穿着普通的白袄黑裤,但却愈发映得母亲姿容娟秀,清逸出尘。
母亲的美,绝不等同于普通的乡村女子,母亲上完初中后便担当起教书育人的职责。有了文化的滋养,母亲在举手投足之间便会流露出浓浓的文艺气息。于是在母亲的身上,便多了一份乡下女子所没有的知性优雅。很多从城里来的见过世面的人都说,母亲生错了地方,应该生在城里。
母亲不止人漂亮,手还极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尤其是绣品,更是出类拔萃。
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们姐弟所穿的鞋子,除了雨天的胶鞋,全是母亲纳的千层底。母亲所做的布鞋,和一般普通黑帮白底的毛边布鞋不同,不光鞋底滚着光滑雪白的边,她还会在鞋面绣上自己精心设计的花样。
有时是一簇桃花,有时是几枝麦穗,当然也有花鸟鱼虫之类。只要母亲认为适合绣在鞋面上的图案,最终都会变成母亲的作品,被我们穿在脚上,身上。说来也怪,那些看似平常,取材于生活的普通花样,一经母亲之手,仿佛立刻就有了化平常为神奇的力量,竟然跟真的一般。
很自然我们姐弟的脚和身体,就成了母亲绣品的活展台。不管是串门还是表亲戚,村里的街坊领居每每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图案,便会啧啧地称赞半天。一边恨着自己手太笨,一边笑眯眯地塞一把糖果在我们的口袋里,然后让我们给母亲带话,得空要前去家里求花样、鞋样。
每逢周末,常常便会有零零散散的年轻媳妇,一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再拎着自家菜园里现摘的瓜果蔬菜,前来请母亲剪花样,教技巧。母亲为人热情亲善,虽然并不吝啬于自己的技艺,但对于别人的馈赠,她总是显得很难为情。
每次都极力推辞,都是些小事,拿这些做什么?快拿回去。
那些媳妇便抿嘴笑着,都是自家种的,也值不了什么钱。老师若别见外不收,我以后也便不好意思再麻烦。
总不能给人家再送回去吧?屡次推让不过,母亲便转身去了睡房,在那口上了锁的大红箱子里,取出被她视若珍宝的样包来。
而后她们便在院子里的树阴底下,拉了桌椅板凳,铺开架势细细地比划、描摹、勾勒、剪裁起来。
我们小孩子则在一旁玩泥巴,有时我会偷瞄母亲,只见她浅笑盈盈地微微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歇,再时不时看看其它人手里的活计,轻声地吩咐几句。有时遇到不满意的地方,还会接过她们手里的绣品,手把手地教她们绣上几针。遇到笨拙一点的,母亲便只能放下自己手里的活,极有耐心地一遍遍示范着,直到她们会了为止。
不知为何,每次看着母亲绣花,总感觉那些红红绿绿的线,在母亲手里像是有了灵性和生命;母亲怎么指挥,它们便怎么排列。我常常望着捏针微笑,柔婉慈爱的母亲,只觉得她是那样美,美得像神话里的仙女。
母亲的样包会上锁,还是缘于我的调皮捣乱。
一次趁母亲不在家,我偷偷打开了她的样包,看到里面不止夹满了形形色色剪好的花样,还有一些画好没剪的。于是我便自以为是的替她剪裁起来,那时还太小,手并不灵活,好几个花样都被我剪坏了。
后来忐忑至极,怯怯地把整件事告诉了母亲。原以为母亲会骂我,没想到她只是心疼而惋惜地盯着那些花样看了一小会儿,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呀,真是太调皮了,以后不能再动了,要学也等你再大一点。
说完母亲拍了拍样包,轻轻地叹息一声,一模一样的怕是很难再画出来了,而后她的样包便上了锁。
后来我再大一些时,母亲得空了便会做好花样教我绣花。
等那针线真到了自己手上,才体会到母亲看似平常轻松的样子,对我来说到底有多难。不止针线不听使唤,有时还会扎到手。我倒是笨手笨脚,断断续续绣了几幅图案,但却怎么看怎么别扭,自然更无法跟母亲绣的相比了。
后来在很多暮雨纷纷,或者暮色深沉的夜里,我一觉醒来时,仍然会看到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飞针走线。在当年看来,那不过是一件最稀疏平常的事情,我丝毫没觉察,更无从体会做为一个母亲的不易和辛苦。
母亲不止给我们做绣鞋,还有绣花鞋垫,甚至有时也会在一些素色的衣服上,别出心裁地绣上几针,于是那衣服就愈发地漂亮了。
但做得最多的,还是绣花鞋。
后来的后来,当外面的信息逐渐涌进山区,布鞋就不时新了。当很多人都开始穿运动鞋、皮鞋之后,我却依然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依然穿着母亲绣着各色图案的布鞋。慢慢有同学开始嘲笑我,说我落伍老土。
我便常常渴望着自己也能拥有一双皮鞋。那种虚荣的念头一旦在心底扎了根,对于母亲做的布鞋,便怎么看怎么别扭,竟然生出抗拒厌倦的情绪。
可母亲总说,自己做的东西,穿着还是舒服。坚决不允许我赶时髦,不给我买皮鞋。
每次看着同学被擦着油光发亮的皮鞋,我羡慕极了,愈发觉得自己脚上的绣花布鞋老土俗气。可又拗不过母亲,只能在心底忿忿不平地埋怨着。于是总期望着脚上的布鞋快点坏掉,那样在母亲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给我买皮鞋。
可怎奈母亲做的布鞋太过结实,怎么也穿不坏。为了能实现穿上皮鞋的愿望,我便不再爱惜布鞋,就算碰到下雨积水的路段,也会毫不顾惜地一脚塌下去;那怕是棱角分明的石头,我也照踩不误;总之,所有能够促使布鞋变坏的机会,一次也不错过。
有一天,当我蹦跶着经过邻居家的杂物堆时,一枚弯曲的钉子斜斜地剜进鞋面,不但绣花鞋被扯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就连我的脚也被钉子戳烂了,顷刻之间血流如注。
我哭泣着瘸回家,理直气壮地把鲜血淋漓的脚伸到母亲面前,声泪俱下地对母亲控诉着:都怪你,如果我穿了皮鞋,脚也不会伤成这样。
母亲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低下头。停顿了几秒后,便转身去橱柜里找出碘酒,脱下我脚上的布鞋,细心地帮我清理起伤口来。我的脚的确被伤得不轻,她每擦一下,因为剧痛我都要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我一尖叫,母亲就显得更紧张;母亲一紧张,我故意叫唤得更加凄惨。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替我清理完伤口,因为担心伤口会感染,她还找了红霉素颗粒碾碎了,替我涂在伤口上。终于包扎好了,她直起腰轻声对我说:明天我会给你买双新鞋回来。
我听了心里窃喜。
当她转身时,我看到她额前的刘海湿哒哒地粘在一起,显然是过于紧张和心疼我,给我上药时被汗水浸湿了,我心里有那么一丝内疚。
这天夜里,我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着。想着第二天我即将穿上脚的新皮鞋,翻过身又睡着了,梦里全是穿上皮鞋的喜悦兴奋。第二天清晨起来,母亲给我的新布鞋已快做好了,原来她为了赶工竟然熬了一夜。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傍晚的时候,两双新鞋同时摆在了我面前。一双是新买的回力牌运动鞋,另外一双是母亲连夜敖红了双眼,赶制出来的绣花布鞋。
我一看竟然没有期望的皮鞋,原本涨满喜悦的心,瞬间暗了下去。
母亲拍了拍新做的布鞋对我说,还是布鞋穿着舒服,只是时间太仓促,这花绣得简单了点。
我连布鞋看也不看一眼,便快速拿起运动鞋往脚上套,也顾不得脚上的伤痛,赌气地一瘸一拐着去找小伙伴了。
尽管穿了几天运动鞋后,真的觉得还是布鞋舒服,可为了不被同学们嘲笑,我宁愿一直穿着运动鞋,再也不穿母亲做的布鞋了。
而那双母亲连夜辛苦赶制出来的布鞋,便成了永远的摆设。有好几次,我都看见母亲悄悄地拿着那双鞋子叹息。母亲见我们都不穿绣花鞋了,后来便只做绣花鞋垫。
时光飞逝,转眼自己也成了孩子的母亲,才开始懂得母爱的绵密。再忆起那段往事时,我才认识到自己当初有多么自私和残忍。
几年前去旅游时,在拙政园看到一款宝石蓝的苏绣手包,一看价格两千多;去半生缘买旗袍,一件紫色的真丝彩绣旗袍,竟然要八千多。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店员看出我的心思,细细地介绍着,现在最奢侈的就是纯手工制品,一针一线都浸透着劳作者的心血和汗水……
我不由得想起母亲,想起我们小时母亲为我们做的那些绣品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曾经的一针一线,该是何等的珍贵?母亲绣的不是她眼中的图案,而是对我们姐弟浓厚而绵密的爱啊!只是那时年幼,一次次伤了母亲的心而不自知,母亲却从未怪过我。
父亲去了后,母亲长时间情绪低迷,整个人愈发地孤单寂寥了。叫她来城里住,她总是不肯,就算偶尔过来住上一两天,末了总会找理由要回去。说不习惯,舍不得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乡亲邻里。
我懂母亲的心思,她最舍不得的,当是父亲留下的一切,便也由着她。
但人总得有个寄托,我便试着问母亲:你现在还能绣花吗?
母亲幽幽地说:你们都不愿意穿了,你还绣那个做什么?
我说,你要还能做,我就穿。只是不要急,慢慢做,一年一双就够了。
后来母亲每做好一件绣品,我便找借口让她送到城里来,顺便再留她小住上一周半个月的,渐渐地母亲变得一日比一日开朗起来了。
有一次跟母亲逛街,别人看到我脚上的绣鞋,啧啧地称赞着说这花绣得可真好看。
我骄傲地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好看吧!这是我母亲做的呢!
别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母亲羞涩地低下了头,眼里已有了盈盈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