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拉尼尔的一天

33岁的冶金工人拉尼尔,感觉有些不舒服。

当然,他每天都感觉有些不舒服。从早到晚都是如此,不是这个关节出了点故障,就是芯片上又沾了硅尘。

但这一次不同,从他在小巷里见过那个从天而降的人以后,他就一直有一种“义眼过载”的感觉。他感觉头部的温度略微升高,手的操作精度也在下降。在上车扫码的时候,他花了好久都没有对准,被身旁路过的一位法师训斥了。

我是不是中病毒了?

回家的路上,拉尼尔有些害怕的想到。

他听说过这样的事,有些超级黑客,也就是那些和拉尼尔这样的工人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以玩弄普通人为乐,可能仅仅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们就会给路人种下病毒,欣赏着他们在痛苦中死去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病毒的话,拉尼尔也毫无办法。他既没有技术,也没有钱请人帮自己做检查。

可我要是死了,我要是死了的话……

拉尼尔越想越觉得恐慌,他想到了自己那尚在读书的孩子,如果自己死了,没人能供他上学。这样他长大以后,就依然会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将他带到了自己家的楼下。

拉尼尔的家在一个典型的拼装型公寓楼里,由组件构造的房间以榫卯结构连接在一起,就像积木一样。他的家在三楼,一个80平的房子。

月租是15000卢比,再扣除掉水电费和学费之后,他和妻子的工资剩下的钱刚刚够一家三口的营养液。

拉尼尔拖着步子走上了三楼。然后在门口前停了下来。他在铁门前站了好一阵子。调整好呼吸,然后才推门进去。

每天在踏入家门之前,他都会这样做。他害怕门后的景象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说,孩子在学校里拜托您了……”

推开门后,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位坐在沙发上的僧侣聊着天。那僧侣看见他进来了,朝他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而拉尼尔则毕恭毕敬地低头说道:“萨度!”

“呀,你回来了,这位是慧亮师傅,他是咱们孩子在学校的数学老师。”

斯里兰卡的僧侣们除了待在寺庙里,也会在社会中担任一些职务,从公务员到教师,许多高端岗位上都有僧侣的影子。在“僧侣”和“老师”这两重身份的压制下,拉尼尔的头更低了。

“施主不必多礼了,”慧亮满意地点点头,“我是来和您谈谈您孩子的学习问题的。”

拉尼尔这才抬起头,他慢慢地走到沙发边缘,坐下。他小心地聆听着慧亮将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像是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人。

“您的孩子最近有一些……问题。”

“是,我知道他成绩不怎么好,一直以来让老师您烦心了……”

慧亮摇摇头。

“不是成绩的问题,我们本着因材施教的原则,对不同成绩的学生有不同的教学方案。但您的孩子……”

慧亮看上去十分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您的孩子不事佛祖,还经常与同学……爆发冲突。我担心这样下去,就算不论成绩,他将来也很难成为社会人。”

拉尼尔感觉自己遭到了一记晴天霹雳,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很傻的话:“怎么会呢?”

“他不敬金身,出佛身血,还当着同学的面辱骂教师……”

拉尼尔感觉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他听不清慧亮说的话了,只感觉他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总之,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这次来是想问一下,你们家的孩子是不是平时和你们有一些矛盾?教育这个事情,只靠学校其实是不够的,还需要你们多配合。”

“我们平时对他很好。”拉尼尔下意识的说。

“父母当然都想对孩子好,但孩子会不会领情呢?”

在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之后,眼见没法取得什么进展的慧亮就这样离开了。

拉尼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双手都在发抖。他的妻子担心地拉了拉他的手。

“拉尼尔,别……”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拉尼尔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孩子的房间,他先是在门上敲了敲。

“帕伊,我们需要谈谈。”

帕伊没有回应,于是他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回声。

他拽住门把手,开始疯狂地用拳头砸门,铁门在他的推动下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他扯着喉咙像条疯狗一样嚎叫起来。

“你这个样子我也不活了!都一起去死!死!!!”

最后一个“死”字拖着长长的音,然而门依然没有开。拉尼尔气的全身发抖,他不知道帕伊现在在干什么,是在玩VR还是死在了里面……

忽然,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们去睡吧。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那天晚上拉尼尔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透过那一扇小小的方窗望着外界。所有可见的天空都被楼房遮蔽了,他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看见星空了。他的孩子可能也不会。如果他转世之后依然重生在这里,他下辈子也不会。

这个念头困扰着他,一直到他第二天上工的时候。

“拉尼尔,扣10分!”

监工安德烈斯用尖锐的嗓音宣读着对他的处罚,拉尼尔木然地进行着工作。身边的工友用力戳了他好几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扣分了。

“样品走样了,你今天工资没有了!”

拉尼尔盯着手下的矿石样品,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把这块矿石塞进安德烈斯那张漂亮的脸蛋里,将他的头搅成一团烂泥。他要边享受着他临死前的尖叫边做这件事。

但最终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说:“对,对不起。”

继续工作的时候,工友小声地对他说:“你是不是感觉头晕发热?”

拉尼尔惊讶地看着他,而工友则先他一步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今天早上也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觉得供水有问题,这两天别喝了。”

下工的时候,拉尼尔依然在想工友说的话。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拉尼尔就不是中了电子病毒,而是真的生了病……他也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无论是义体医生还是肉体医生,他都看不起。

他又一次走到了公寓楼下,但和往常的无数个日子,今天有人在楼下等他。

一个带着红帽子的年轻女人在阴影中注视着他。她看上去年轻而充满活力,和拉尼尔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但同时,拉尼尔也察觉到她的身上有危险的气息,就像是一把雕花的尖刀。

“你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吗,”她说,“你想……真正的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