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暴事件

建国后的三年,对于冉庄的冉国才一家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冉国才离婚了。

这事得从1951年说起。

那一年,期盼已久的好消息,是杨玉桂又怀孕了,坏消息是怀胎十月,又生了一个女孩。

老北山的结义兄弟邓九,隔个一两年,总会转到冉国才家里坐坐。那年赶上过年,邓九带着几斤肉和红糖,既是来看冉申氏,也是对快要临盆的弟妹杨玉桂进行慰问。

孩子出生后,冉国才还是有一点失落的。养活4岁的大妞和2岁的二妞,已经觉得不容易了,要那么多女孩干什么?

冉国才偷偷地把这个“三妞”,送人了。

杨玉桂发现后死活不依:“冉国才你不是人,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把孩子送人了?”

“我咋给你商量,一商量,我怕你又舍不得了。咱要,就要儿子,女儿有大妞和二妞就够了!”

杨玉桂的哭声很高:“不行——你得给我抱回来,不抱回来这个妞,我跟你没完!”

杨玉桂甚至高声说:“这一次,我不会退让的!”

杨玉桂的心里很委屈,生儿子这事,谁能十拿九稳?再说,我也不是没生过,那一年生过一个不是没有养活成吗?那时候,吃没吃的,娃子有病了,也没有钱看郎中才导致的。再者,这“三妞”没出生前,你也没有商量说,要是女孩就送人,现在你竟然一声不吭偷偷就送人了?

杨玉桂说,“你说,你是不是送到老北山了,你说话呀!孩子到底能不能给我要回来?你个聋子!你别装聋作哑,光不吭声就行了!”

冉国才的听力,曾经受到过致命的伤害不假,“聋子老三”的外号不胫而走,也是个事实。

随着时间的延长,他听力是否恢复或者是否部分恢复,其真实性一直存疑。

遇到媳妇的哭闹,他自然是真聋了,脸上还挂着一副茫然的表情。

如果说“装聋作哑”是一种手段,还有另一种,就是“软抗”。

媳妇问,孩子到底抱谁家了,冉国才先一口咬住说自己也不知道,问急了,他承认是抱到老北山了。

他说这种事,是求着别人抱走孩子的,怎么能反过来不依不饶地再去要回来,但实在说给了哪一家,他自己也的确不知道。再说了,他又没有亲自给人抱去,中间隔着十几年的兄弟情谊,我哪开得了这个口追回来哇!

“哦,你兄弟是兄弟,你老婆就不是人了?你说,你拿没拿你老婆当个人?”

“当呀,当呀,咋敢不把老婆当人哩!”

“那——你就把孩子给我抱回来?”

冉国才就又聋了,一副茫然的表情挂着。

这个架,持续时间比以前都长,但是没有结果,无非是杨玉桂继续哭,继续喝骂“聋子”,冉国才就继续一边赔小心,一边软对抗。

这里就不再一遍遍复述了。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日子还得继续过呀。

后来,杨玉桂也在门口一些嫂子和大婶们的多次解劝下,慢慢接受了这件事。

冉国才抱走孩子送人,某种程度上,也是心疼自己老婆。养一个孩子,毕竟当娘的最辛苦呀!

但是杨玉桂有一点,还是耿耿于怀——这个聋子做事太绝情,懂得心疼老婆,却一点也不懂得尊重老婆。

这是两回事儿!

杨玉桂的心底,从此对冉国才埋下了隔阂的种子。

1952年,全国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农村“扫盲”运动。农村中绝大部分农民都不认得字,不会记账,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快到1953年的时候,来冉庄做学习动员的蓝营村的干部蓝德昌说,农村人不认识字,吃亏呀!旧社会,蓝营村的保长谷重九交代村里一个叫“小六”的村民说,我给乡里有封很重要的信,麻烦你到安铺乡(旧社会就叫安埔乡,新社会改叫安皋镇,笔者注)里跑一趟。那小六饭都没有吃完,听谷保长说这封信很重要,就赶紧往安皋跑。走到路上,碰见自己的老表,问他干啥哩?小六说俺替保长到乡里送信哩。他这老表识字,小六不识字,很奇怪为啥忽然叫小六来乡里送信哩,于是拆开一看,信上写着:“送信人就是蓝营村今年送交国军的参军人,拿送此人后,本村今年征兵任务即完成”。乖乖!悬不悬那,后来小六当然就跑了去球,要不是半途中碰见他老表识字,说不定他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呢。

蓝德昌接着说,听说你们冉庄有几个妇女,有一回到马营街上赶集,看见有人拿着一根麻花在吃,就问另外一个男的这麻花,哪里有卖的?那男人就故意作弄她们说,前面有一个蓝房子里就有。结果她们兴冲冲跑过去,屋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拉大便,尴尬死了!但也该怨她们自己,那蓝房子明明是新修的公厕,上面写着“男厕所”,可她们不认识这几个字呀!你们看,不认识字可会闹大笑话呢!

一群冉庄人听得都津津有味,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干部动员归动员,实施起来也不容易。白天农民们还得在地里忙活呢,晚上以夜校的形式来学;二是政府要求扫盲都有识字任务数量要求,比如老年人要至少认识够5个字,要求年轻人至少要认识10个字以上。说起来简单,比如说任务的“任”字吧,教认字的老师说只要记住左边是一个单人旁,右边是一个“王”字就行了——“王”就是三横杠一竖杠,就像老虎额头上的那个花纹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统一的汉语拼音,老师也没有统一教材,云天雾地胡乱教一通,学生不懂得拼音和文字的间架结构,也是胡乱学一通。学过之后再睡一觉起来,没准第二天,学过这个字的农民又忘记了。

当然啦,既然是政府下定决心干的事情,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接着不久,冉庄人在去安皋赶集的主要交通要道上,发现政府设置了一个检查站。检查站在路上拉条绳子,有人看着。你想上街赶集,就得站到路边上的三斗桌的旁边,桌子上有两块小黑板,上面写了很多常用的粉笔字,连5个字你都不认识——对不起,小黑板前有人叫你认识,学会了,认得了,你再上安皋街上赶集去!

这时候,冉庄人才知道着急了,看来不学不中呀!

于是人们学识字的热情就被驱赶出来了。男的报名,女的也报名,一有女的报名,那些男人也更积极报名了。

杨玉桂不仅报了名上了村里的识字班,而且学得也好,在女人们中间认字最多。

冉庄的女人们甚至还有一点醋意:啧啧!杨姑娘到底是从城里过来的,认字快,记得清,呵呵。

冉国才却从来不去学识字,干部说:“你咋不学识字?”

冉国才答道:“你说啥?我咋不识数?

村上人对干部说,他是个“聋子”,听又听不见,你咋能教会?

哦,是聋子,那是没法教,嗯,肯定——他也学不会呀!

但时间一长,冉国才对杨玉桂学识字,也是不情愿的:

啥意思呀,一到晚上就把大妞、二妞交给咱妈,学识字能有个屁用!

没意思!晚上点个煤油灯,一群男的和一群女的,在一个屋,到底能学得多少古景!

真有意思!连白大仙这样的人都去学识字,你还恁积极天天晚上一堂课也不落下呀!我呸!

话不投机,两个人有一天,终于大吵起来了。

“咋了?我去学识字碍着你啥事了?你个聋子学不了,也不让人家学,你想一家人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吗?”

“啥?还要跟你商量,你办啥事不是自己做主,你给谁个商量过吗?咹?”

“你有意见也没用!明天我照样得去,人家先生还说我学的好,说我是‘积极分子'哩!”

“啥,你坚决不许?我去了你还能咋着?”

“打断我的腿?我不信,你有恁大胆?来呀来,你尽管打,你打一下试试?!”

结果,冉国才没有忍住,他抄起院里正在晾晒烟叶的半截竹竿棍,照着杨玉桂的屁股上就是一棍子!

“妈呀——你真打呀!你个死聋子!”

杨玉桂气坏了,一边喊叫,一边指着冉国才的脸骂着。

冉国才又是一棍子!

“我不活了,你打死我吧!”

杨玉桂伸头扑向冉国才,冉国才说:“你只要答应不去班上学识字了,我就不打了!”

“你休想!你个死聋子!你不是胆子大嘛,你继续打呀你!”

冉国才让过正面,攥着竹竿继续打杨玉桂的屁股。

两个人一个不想示弱,一个坚决不服,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打了几竹竿,半截竹竿的头部已经裂开成了几片!

杨玉桂的屁股上也留下了好几道青青的瘢痕。

这次家暴事件,动静闹得实在有点大。大妞、二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在旁边看着哭,冉申氏还得招呼小的,还得劝住大人,结果她硬是没有劝住。

冉申氏说:“妮子,你就不能说个不去就得了,犯得住和自己的男人一句接一句呛着来吗?”

杨玉桂说:“都新社会了,对我还敢这样子,你让他继续打呀!哎呦!”

冉申氏说:“新社会咋了?新社会不还是一样得种地才能吃饱饭?新社会,还能不让人管自己老婆吗?”

“哎呀妈,我和你说不着,你别管我们之间的事了!”

当然了,动静一大,不仅左邻右舍看到了,知道了,连半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了。村里人不仅爱看这样的热闹,而且乐于传说这样的热闹,最后,连识字班上的蓝德昌老师都知道了!

这个聋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扫盲是国家政策,他自己不积极算了,还不让自己老婆积极,而且还公然殴打学识字“积极分子”!这是什么性质?

冉国栋对蓝德昌说:“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聋子哑巴都是残疾人,性不全呐,你个大干部,咋能和他一样置气哩!”

“那——那个小脚老太婆却不能放过,把她叫到识字班上来,教育教育她。她说那些话不对!新社会和旧社会多大区别,她那些话分明不是说没区别吗?还说新社会也兴管教老婆?问题是,他这聋子管教得对吗?咹?你们都说说,得把这老太婆喊过来,让他知道知道新旧社会的区别!”

在场一大群人,没有劝住村干部蓝德昌。

所以,当天晚上的识字学习班上,第一项内容,是小脚老太冉申氏当着众位乡亲,做了一个深刻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