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营行政村有14个生产队,具体到冉庄自然村,分为第6、第7、第8生产队,大致村西头是6队,村中是7队,村东头为8队。冉国才一家属于第8生产队。
第8生产队的队长叫张相忠,建国前家里很穷,但在农村“土改运动”中很积极,发展成为了党员,后来就当了第8生产队的首任队长。
1958年,国家要“大炼钢铁”,队长张相忠就喊着各家各户的劳力,到西潦河里淘铁沙,冉庄的男劳力甚至女的,都得去出工。
冉庄没有建立炼钢用的“小高炉”,蓝营也没有,但安皋街有。安皋镇尽管没有铁矿,但是可以收集各村里的废钢铁和河里的铁砂来操作,这叫“找米下锅”,土法炼钢。
张相忠说,“淘出来的河沙,是国家炼钢需要。咱们上交河沙,就是出点力,河里资源又不要钱,咱劳力们干活既挣了公分,又帮国家救了急,所以都得上。”
冉国才、冉国栋、冉国仓三个“瓦斗”,不一个生产队,都能在西潦河河滩上经常遇见。
平原乡村绿树环绕,即使穷乡僻壤也有韵致,这韵致就是土生土长的各种树木。每个村子都长着榆树、秋树、桐树、楝树、椿树、枸树、桑树、柳树、槐树、柏树,还有柿树、梨树、桃树、杏树、梅子树、枣树等名目繁多的果木树。村村有树,构成了村子的鲜明特色。放眼望去,夏天绿树环抱着农家房舍,花花绿绿,郁郁葱葱;深秋季节,各种树叶不约而同改变着颜色,有的黄,有的红,有的淡黄,有的淡红,有的褐红,夹杂着不肯改变颜色的绿竹苍柏,五彩斑斓;隆冬,树叶凋零,黛灰色的树木与黛灰色的草屋农舍浑然一体,苍苍茫茫;如果天下大雪,平原上银妆素裹,一望无际。一年四季村庄的颜色在不停变幻,构成了这一带农村独特的风景。
小高炉炼钢需要燃料,各个村里分解需要上交的燃料和材料指标,一是树木,二是收集废钢铁。村庄里那些长不成材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农村每家每户的“废钢”得上交,有的不是废钢,比如人家大门上的钢穿条和门鼻子,都被这狠心的队长给组织收走上交了。农村中要组织办食堂,“一大二公”,所以各家各户的铁锅都不需要了,那就也上交炼钢铁吧!
张相忠有回就瞧上冉国才家门前的果树了。但是,你不能说果树是不成才的树木,那年年结个果子,总是比那榆树、楝树、椿树、枸树等杂树强吧?谁家的房前屋后都有树,干嘛非得要砍掉这些能结好吃果子的树木呢?
冉申氏就不干,又哭又闹,冉家自己户很多人,都出来抗议,第8生产队中,冉家是大家族,真对抗起来就比较难办,张相忠就没有得逞。
后来张相忠找到一个理由,对冉申氏说,“你们家的草房,太烂了,孩子小,真遇见事情了,你这小脚也跑不快,队上牛屋那里,有两间好一点的房子。我看,你们全家就搬到那里去住吧。这是生产队里开会商量过的。”
“不搬,我们坚决不搬!”
“你这是危房!看看那北山墙上都裂缝了,你们不知道,今年国家说会有台风,台风来了,像你们家这种情况,会出人命的!到时候你说队里出这种事,我们这当领导的,实在是不好向上级交代,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哩!”
“不搬,我们坚决不搬——台风来了,砸死我们算了,与队里无关!”
冉国才是聋子,不吭声,只在院内磨着一柄斧头,斧头的刀刃寒光闪闪。
张相忠看着冉申氏态度如此坚决,就只好悻悻作罢!
冉申氏之所以坚决要守住老宅,主要是想到房前屋后这一片土地,真要去了生产队里给安排的牛屋,说不定这3间草房就会立即等不到台风,就轰然倒塌了——这样你就彻底回不去了。那以后,即便是生产队里的牛屋给你,那原来的老宅,以及屋子前前后后的空场,就没有你冉国才家什么事了。
回到冉庄休学这一段时间,冉殿凤陆陆续续地了解了这些事。
冉国才看搬迁房屋的争议,总算最终解决平安无事,就按照政府的号召,到安皋北边的工地上,参与修水库去了!安皋北,有着伏牛上东麓自然形成的河水,在上游规划修建3个不同的水库,对北水县西部地区的农村灌溉,可是百年大计,水库工地上需要拉板车的,更需要木工。
这些过去事,以前并不很清楚,是因为冉殿凤小,大人们说了小孩也听不懂。有些是她因为出去上学,大人就刻意隐瞒着不让她上学分心。现在好了,正好不上学了,冉申氏有时就会像回放电影一样,一五一十地向孙女作着讲述。
这些活生生的现实,让冉殿凤觉得,奶奶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很辛苦,自己以后也要在这里战天斗地,自己能帮着奶奶做点什么呢?
到了1962年,政府开始实行“借地”和发放“救济粮”政策,农村中才稍微生活好过了一点。冉殿凤家又借到了3亩地,一个“大妞”,一个“二妞”,两个女孩合起来,就相当于一个男劳力。
蓝营村的刘全亮支书,有天专门拿着一包糖果,跑到冉家来看冉殿凤。
“哎呦,我来看看我们当年的“女状元”哩?我听蓝营小学的赵校长说过,冉殿凤小时候就学习好,还参加了在北水文化馆展出的‘黄八女恶行录'的阶级斗争教育展哩!”
“黄八女”是北水县石桥镇有名的恶霸地主,他的恶行和四川的刘文彩差不多,据说刘文彩有多坏,“黄八女”就有多坏。
刘支书说话的意思是,我观你从小就异于常人,别人学不会的功课,你都能学会,学习好了学校才带你去北水县城里看展出。
“现在你们家也新分得有地了,你可要好好干,人小志气要大,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哩!等你长大了,你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村支书的一番勉励,让人心底还是能够感觉到一丝暖意。
有两年没有去北水县城了,冉殿凤很想再去看看妈妈杨玉桂。对不起呀妈,我没有上成学,恐怕以后不能到县城里找工作了。也不知道,妈和老丘叔叔他们一家,生活得怎么样了?
冉殿凤带着妹妹殿青和半包糖果,步行3公里,一直走到流湾村那里,开始有通往县城的班车了。
车到百里奚冈下站,还要再走个二百多米的路程,杨玉桂家在另一条路边上,冉殿凤凭着记忆,终于认出了丘家的大门。
门开了,正好是丘叔叔来开的门。看到是小姐妹两个,他有点吃惊!
“怎么会是你们两个小姊妹呀,闺女,快进来!”
冉殿凤说:“我妈呢?她怎么不在家??
“哎呀,闺女,叫我咋说呢?你妈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像晴空里突然在头顶响了个炸雷,殿凤和殿青都懵了。
“怎么回事呀?丘叔叔,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吧?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哇,呜呜……”
杨玉桂再婚嫁给老丘后,两口子之间倒是没有什么是非。丘家也很穷,能找到杨玉桂,也算不错了,好歹从此组成了一个家,才结束了丘文鼎的光棍汉生涯。
他们1954年结婚,此后在7年时间内,生了四个孩子,前面两个冉殿凤见过,后边其实还有一个女孩,最小的是个男孩。女孩叫丘小兰,男孩叫丘小强。
“这个小强呀,还不到一岁,她妈就走了,对,你妈就撇下他们走了,唉呀……”
冉殿凤说,“我妈她——是怎么死的?”
老丘说:“她,有病死的。”
冉殿凤和老丘不熟,也只是见过一回。
老丘说:“闺女,你在这里吃饭,我给你细细讲。”
殿凤不肯,她要拉着殿青,去找大舅杨时甫。没办法,老丘就带着他们,一起去到杨时甫家。
杨时甫见到他们俩,也是满眼的泪水。
他说:“孩子,你不知道,这两年,城里人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你丘叔叔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要管这一家人的吃喝呀。老丘以前在白水桥工地上干,后来在黄鸭河工地上干,起早赶晚的,就你妈留在家里照护几个孩子呀!屋里吃的也不多,我们西关大队种粮食很少,就是种点青菜啥的,后来你妈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就没有啥抵抗力了。“瘟疫”一来,她就病倒了。”
杨时甫说到这里,不说了。
他抬眼看看丘文鼎说:“后面的,你给俩孩子讲吧。”
丘文鼎停顿了一下,才说:“哎,也怪我粗心,我不是活计忙吗?我给你妈也抓了药,让大强在家里服侍她吃药。大强这孩子,玩心重,记性差,我明明给他讲了,妈妈要吃药,你记得给她拿药。可是,你妈要药的时候,大强却没有找到,又急着出去玩了。你妈呢?以为我不管她了,那天她高烧,比较厉害,也许是她神智也不清了吧,就跳了门口几十米外的蔬菜队里机井里了。我,我也好后悔呀……”
杨玉桂的坟墓,在百里奚车站附近路边的一块菜地里。老丘和杨时甫带着殿凤和殿青,一起走到坟前。
杨时甫说,“玉桂呀,你心心念及的大妞和二妞来看你来了——”
殿凤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糖果,大概有十几颗,放在了坟头。
殿凤忽然想起,她们下车的时候,她曾经不经意地看过这里,发现了这是一座孤零零的稍微新一点的坟,当时,她就在想,为什么会忽然注意到这里呢?自己明明快要到妈妈家了。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也许是她们经过这里,妈妈杨玉桂也在地下注意到了她们。
妈——妈——妈呀,你为什么就没有等到我们呐!
大妞和二妞,实在忍不住了,大放悲声。
杨时甫拉起她们两个,“哎,孩子们,还这么小,还知道来这里哭你……算了,别哭了,哭过这一声,你妈就听到了,你们以后也不要哭了,再来县城了,有作难事情可以来找大舅。嗯,大舅会替你妈照顾你们的。”
杨时甫拉着两个孩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也是满眶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