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贼偷时代

回到冉庄,殿凤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冉申氏听说杨玉桂的事情后,心情也是极度沉痛,接着又几声唏嘘长叹,感慨这儿媳妇的命运多桀。

奶奶和两个孙女,相当于又在家开了一个追思会。

接着,话题又回到殿凤和殿青她们小时候的很多生活回忆中来了。

冉申氏经见过“民国18年年眚”,那时候是战乱年代,农村的贫苦人都比较难过。

那一年秋季庄稼绝收,那些靠秋季庄稼收成的穷人家庭主要靠两个活路:一是向地主家借粮,二是靠在地梗边上开荒,种些南瓜一类可以果腹的蔬菜——这当然不够,还要去田野里挖各种各样的野菜充饥。

现在,“开荒”这个冉庄最悠远的文化传统,丢了。“种南瓜”这种事,也没有人愿意干了。

冉申氏一天三顿,都要在生产队的食堂里帮厨、烧火、熬稀饭。她怕在家的殿凤和殿青在家里挨饿,有空就带着她们到野地或者路边的渠埂边上,找能吃的野菜挖,最主要的是,她希望能教会她们,自己认识这些野菜来挖。

马齿苋、荠菜、刺脚丫、面条菜、酸酒筻、灰灰菜,这些农村中常见的野菜,挖过一回,殿凤和殿青全记住了。刚开始擓个小竹筐,出去半天,小姐俩总能有所收获,后来挖野菜的孩子和大人越来越多,野菜也挖不到了。

按照冉申氏的说法,这土地就是“妈”,你只要对她孝顺,这地里啥都能长出来。

逃荒?那是旧社会曾发生过的事情。新社会没有“逃荒”的,没有大队的证明,吃的住的都成问题,实在也是无处可逃。

私下里,冉庄流行着这样一个顺口溜:

干部偷仓库,

社员偷青秧。

三天不吃饭,

九顿不烧锅,

饿死去他娘那个脚!

啥叫“青秧”,主要是豌豆秧,豌豆还未有结豆荚时候,青青禾苗吃起来,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后来还有一种叫毛缫子,是用来喂牛和骡马的,人饿急了,也是可以吃的。

还有一个顺口溜,流传也广:

贼偷贼,

贼撵贼,

遍地百姓都是贼!

那时,每到晚上,村里大点的孩子都领着一群小孩出去偷吃的东西,大人们自然是不好意思,不仅睁只眼闭只眼,而且还会告诉孩子哪里能偷到吃的。

家里有会偷的孩子,才能帮助家里的大人,一起度过艰难。

殿凤和殿青小时候听过几则冉庄大人们编的“鬼故事”,大人们讲给孩子听,本意可能是不希望孩子在夜里乱跑,早点睡觉,但是孩子们听完就兴奋,还要分享给别的孩子听,结果你传我,我传你,弄得全村庄的孩子都知道这些故事。以前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想起来这些黑暗中的鬼怪,就害怕得不行。

兹录如下:

1.村北北坑那个大池塘,水多而深,每到夏天,一群光屁股小孩在坑里洗澡,水性好的还能像鸭子一样,脚丫子朝水面上摆个造型再沉到水底去。村里过去曾经有个外号叫“小白鞋”的孩子,在北坑里淹死了,但小白鞋就是喜欢住到深水水底,一看见别的孩子来洗澡,就会趁大人不注意,把小孩子往深水里面拽。村里每两年,都会因孩子洗澡出事。

2.村庄南坑水浅,但挨着稻田,有很多菜地。小孩子千万不可以在晚上时间玩久了,小心惊动小花妖出来了可不得了。小花妖是一只成了精的怪物,她有时住到潦河上游深潭的洞穴里,月亮圆的时候,她会到南地菜地里去遛弯。小花妖长着“红眼绿鼻子”,有“四只毛蹄子”,晚上她的一双眼睛像小灯笼那么大。这模样,听起来都吓人,看起来很凶恶,咬住小孩的屁股是很残暴的,一口就能把小孩的屁股蛋子咬下来。

3.村庄往西,有大片田野,那里称为西洼。西洼田野中有成片的坟园。坟园里边夜晚会出来“花脸人”。“花脸人”也叫“白古装”,脸无血色,状如白面,原是白骨所化,大人一般看不见,据说小孩能看见。遇上这种事,就叫“撞花脸”。

4.村子往北,有一条通往安皋公社的大道,白天行各种车辆,村北北岗石碑坟上住着一位大路神。晚上一个人走路时候,一定能感觉后边有一个个子很高的黑影在跟随,那就是大路神怕你孤单,在暗中保护你,但是你不能好奇,不能往后边看大路神长什么样子。如果,真遇到大路神护驾,千万别回头,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朱振海曾是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一到晚上,就在门口就近喊一声,“娃们呐!”他也是个能拍各种“瞎话”的“故事篓”。

七十年代农村人吃饭,那时生活安定下来但是依然紧张,有馍没菜,有汤没油的,人们吃饭时喜欢扎堆儿,这叫“饭场子”。无论大人小孩,似乎在吃饭时候,才有一起欢聚交流的机会,于是这饭场也就成了休闲放松的沙龙。大人们之间相互开个玩笑,说个轻松的话。一群小孩儿,则喜欢围坐在朱振海前面,一集一集地听他,讲述唐僧沙僧八戒悟空一起到西天取经的故事,或者听封神中土行孙、哪吒、姜子牙、元始天尊之间的奇门斗法,三国演义中几度英雄东逝水的故事。

当然,他也能讲不少北水的民间奇才庞振坤的传奇段子。

但是在那段艰苦岁月里,他喊这一声“娃们呐”,就是个暗号。

殿凤、殿青就会立即收拾一下带上竹筐和门口其他几个孩子,一起汇聚起来,到地里干大事。

虽然黑灯瞎火,可她们已经不知道害怕,心里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兴奋!

有大人领着,胆子就大。生产队的小麦还没有熟时候,只能去用手撸大麦。干这个话,要悄无声音,还得顺着麦地的地沟走,绝对不要像有一年春节晚会上赵本山和宋丹丹演出的小品一样,集中一只绵羊来“薅羊毛”,再者要隔着一片一片大麦地来撸。

这都是大人教的。

比如今晚上去,然后收兵时候,朱振海就会给大家总结一下,今天在西河干得不错,很有秩序,明晚咱们到石碑坟那块地去,我一喊你们就出来哦。

朱振海还悄悄地告诉殿凤,你们还可以跟着刘延广家的婶子或者张有臣家的婶子,一起去到地里“转转”。

刘延广是生产队的保管,张有臣是生产队的会计。

这两个婶子,都有个“干部家属”的身份。小孩子干这种事,跑得又不快,一旦大人想抓你,你是跑不过大人的,但是跟着“干部家属”,风险就会小得很多。

住在村庄东头的梁坤大姐姐,就是跟着刘延广家的婶子,去到地里偷庄稼。

那一年,梁坤大姐跟着那个婶子,到棉花地里偷棉花,越是有月亮照着,收获就越是丰硕,当年居然能够新做了两床被子。

梁坤大姐很喜欢殿凤,也不介意殿凤带着殿青跟着她。有时候,她们会跟着刘延广家的婶子一块去,有时候就跟着张有臣家的婶子一起去。

这种类似的地下“作业”,并不都是一定要在晚上干。

机会合适的时候,白天也可以,比如到玉米地里偷玉米,要把玉米棒子小心撕开,嘴凑到玉米棒上把玉米籽吃掉,再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棒子外面的包皮给恢复原状包起来,生产队里管事的一般发现不了。如果地里没有发现大人,就可以直接掰掉玉米棒子,别在腰里,外面有衣襟盖着,就装作无事的样子走回家来。

用手掐碗豆秧,掐一攥子,可以夹在胳膊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庄稼地。就一把碗豆秧,如果大人发现,那就跑。小孩一跑,大人也不会再追。

这种事,其实他们大人也会干,只不过不会明目张胆地干。

这个实际上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生产队社员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遇到可以生吃的庄稼果实,可以一边在庄稼地里干着农活,一边就吃了;另外一种情况,是生产队里集中收那些不能直接采摘的庄稼的时候,会分配大家各自打场,最后装布袋里过秤上交队集体,比如收绿豆。

人们就会在未交秤之前,先剥着吃,用朱振海的话说,“吃到肚里,就是装在肉布袋里。装在布袋里上交,最后,还是要分给社员群众再装到这肉布袋里嘛。”

这句很幽默的话,在社员们之间不胫而走,最后传到了队长张相忠的耳朵里。

张相忠当着一群社员的面,狠狠地骂了朱振海一顿,之后,朱振海生产队副队长的身份就被撤销了。

马营街,是在冉庄南边西潦河对岸,一河之隔,却属于涅阳县。河边走过一片树林,就能看见有一大片的白菜地,但是冉庄的菜地里却没有白菜。

有天晚上,殿凤和殿青,门口的白靖宇,还有梁坤大姐的妹妹李合勤4个人,悄悄蹚过小河,到马营街的菜地里偷白菜。

白菜很粗大,一个人抱一棵,本事大的就抱两棵,她们得手后就匆匆撤兵。

回冉庄的时候,她们走的是河上的小桥。刚过桥,就看见两个男人一边喊着,一边撵过来。

几个孩子就跑,那两个男人也怪,喊归喊,却没有撵上这四个人。

这几个人中,殿青是最小的,她只抱了一棵白菜,还落在最后,两个男人就跟着她进入了冉庄。

殿青不知道,这两个大人的意思,人家是要追踪到家里,一是抓现行,二是要找大人们给个说法!

殿凤先一步到家,早把两个白菜藏起来了。

没过多久,殿青回来,也抱着一棵白菜进了院子,她以为撵她的大人已经被甩掉了呢。

两个大男人,一脸严肃地进来了,他们义正词严的面孔,似乎很想攥着殿青的手来指责这家里的大人。

本来他们是想发火呢,等他们看到,从破破烂烂的草房屋里,走出蹒跚而行面黄肌瘦的冉申氏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了。

回忆过往,一幕幕险象环生的镜头,像电影闪回在记忆里。

殿凤说,要是当年母亲杨玉桂不离开冉庄,我和殿青就是偷,也不至于让她那时在城里也饿的面部浮肿。唉,说到底,杨玉桂也是这场灾害中的不幸者。殿凤无法想象,城里人如果也去偷,门口不是没有庄稼地吗?那该咋弄呀?

冉申氏说:“说到偷,我是没有大妞你们那本事,不过,我在家里也藏了一口小铁锅,没有被那个坏家伙收走,还得偷偷地生火,给你们加工煮熟呢!要不然,生吃,会吃坏这一家人的肚子呢。”

殿凤就说:“奶呀,我现在想想,有一回,我和殿青一起到别的村庄里偷回来的一筐芝麻叶子和六个红薯,咱们直接煮到一块吃了,那味道,实在是不好吃呢。”

冉申氏说:“知足吧,那时候,两个红薯,都能救命,你们能弄来那些,就救了全家里的大急了,管她好吃不好吃呢!有了大妞、二妞,我老婆子总算没饿死,你们比你爹还更能指望上呢。”

这时候的殿凤,觉得奶奶的夸奖,比起以前在蓝营上小学时老师的夸奖更受用。因为这夸奖里,除了认可,还有一丝欣慰和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