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1962年发放的“救济粮”,主要是玉米和红薯干。
当年允许农民“借地”后的两年,农村的土地就变成两种性质了,一种是大集体的地,一种是自家的“自留地”。大集体的地,还是由生产队队长早上敲钟,领着各家的劳力,大家一起去干,所得的粮食最后除了上交国家的,原则上按照各家出的劳力挣的“公分”来分配。如果家里因为劳力少,连基础的公分也没有挣够,那就算个“缺粮户”家庭了。
“缺粮户”的家庭,可以通过农闲时候去干公社或者大队的义务工,再挣公分来还缺粮食的部分;不缺粮食的家庭,挣的公分就可以按照分值,折算成粮食或现金发放。
农民向政府借的土地,肯定是还要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还了以后可以再借,后来经过对各家情况的核实,不同程度调整后借到的这部分土地,就变成了自家的“自留地”。
顾名思义,“自留地”里是私活,地里收成都算是自家的。既然说起来是“借”的,老百姓每年都需要按照“自留地”的多少,向国家上交低价的粮食。这部分该上交的粮食,就是“公粮”。如果政府认为大家今年的收成很好,还可以再继续多上交一部分,那多上交的这部分,就叫“爱国粮”。
1964年,政府向广大农村中派了四清工作队,重点核查以往农村工作中的失误和不足。
第8生产队队长张相忠,在这次核查中,从队长的位置上被拉下马来,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员一分子。
张相忠圆盘子脸,黑棠面孔,脖子粗,嗓门大,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张相忠虽然以前贵为队长,可他家里其实很穷,不仅房子破,连他家里的人,穿的衣服也比别人家看起来,更显得可怜巴巴。
当队长,穷也威风,他敲钟,他喊人,人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心里都能哆嗦一下子。
现在他下台了,变成了一粒“老鼠屎”,人们慢慢地,也没有那么再恨他了。
这一年,殿凤一家,也恢复了“贫下中农”的身份,17岁的冉殿凤,也成为了蓝营村“贫下中农协会”的会员,并且成为其中的一个积极分子。
农村中,还是有了一些新气象的。
以前这个“不准”,那个“不行”,现在农民们不仅有了“自留地”,还允许每家每户,可以养鸡、养鸭、养猪、养羊。
农村中除了还有孩子的哭闹和欢笑外,从此也恢复了鸡犬相闻,更有了猪马牛羊的叫声,各种叫喊就有了合音,不再像过去那样,显得单调乏味死气沉沉了。
后来,原队长张相忠除了到地里挣公分外,业余就变身为一个农村“杀猪匠”。
当杀猪匠需要胆大,心狠,还得有点技术。这个业余的职业有两个好处,一是被帮忙的主人家,一般会以一副或半副的猪下水来折算帮忙杀猪的酬劳,还有作为一名技术工匠,也能增进和邻里百姓家的友情联系。
杀猪匠张相忠,有3种主要武器:杀猪刀、刮毛板、铁探条。杀猪刀有两把,一宽一窄,刮毛板是一种料礓石和一个特制的弯钢板,探条就是两截粗钢筋,其他也有绳子、铁钩子、木棒槌,这些都算是辅助工具。
张相忠的技术越来越熟练,就成职业杀手了。
杀猪前总要先逮住猪,并用绳子捆上。这些事,张相忠只吩咐别人,自己是不会动手的。门口邻居或者帮忙的人喊猪叫,乱成一团也不管。等到猪被捆结实只有哀嚎的份时,张相忠才会扔掉烟头,操起家伙什,大刀往猪的脖子里一戳,就开始往水盆里放血。第二步,他会拿窄刀在猪蹄上开个小口,用铁探条从开口处往里戳上几回,然后塞根竹管往猪身上吹气,差不多了缯上绳子,用木棒槌敲打。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找人帮忙。把猪杀死,把猪皮吹起来,让猪肚子鼓起来,这才是杀猪要完成的一整套规定动作。至于之后烫、刮猪毛,开肠破肚,虽然也让没见过的能看个稀奇,但绝对没有前面杀猪的动作惊心动魄。
猪这种动物没有记性,但就在被捆那一刻,也会抗争会死命嚎叫,羊完全不一样。张相忠杀羊的时候,捆都不用捆,,一般都是用左胳膊搂着羊脖子,一刀捅进去,那羊咩咩叫两声,就萎地上奄奄一息了。猪其实是自由散漫主义者,不圈养就会跑丢,羊性子温顺,品性高洁。但不知为何,猪会吃屎而羊只吃草呢?张相忠说,牲口吃什么,就会有不同的腥膻,人们一方面轻贱猪肉,一方面也离不开猪肉,所以猪肉才叫“大肉”。拿张相忠来说,杀羊的回数毕竟少,杀猪还是主要的。但是农村中过去一直强调“六畜兴旺”,何为“六畜”?猪、马、羊、牛、狗、鸡。遇而不遇,张相忠也会赶上杀别的动物,毕竟“杀生”这事,很多人不敢拎刀,更多人是拎起刀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比如杀狗和杀牛,就特别讲究技巧。狗也是人类的好朋友,但是有的狗具有攻击性,咬人,这种狗就必须得杀。体格大的,人想逮着没有拴绳的狗,就比较危险。张相忠说,是畜生都有弱点,谁和这狗熟,就让谁出手,因为狗不防熟人。
他说,杀狗不要拎刀,没用,要拎棍子或者麻袋。能把狗哄到麻袋里最好,口袋扎住一榔头就敲死了;或者拿个长棍子,狗有两处最脆弱,一是鼻梁二是腰窝,狗腰被砸直接趴窝,狗鼻被砸,一棍必死。杀干不动活的老牛,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牛都有牛鼻卷,人拉紧牛鼻绳,牛是不会动的,张相忠会拿一把大锤,照牛脑门上瞄准,一锤把牛砸地上了。牛面对死亡,不会反抗,但是牛似乎什么都懂,牛看到人来杀它,就会流泪。
张相忠受不了老牛那双铃铛大的眼。张相忠杀牛,一定要找块黑布,蒙上牛双眼才会动手。杀牛,真的比较残忍,农村人说谁心狠,会习惯说这人有一颗“杀牛”的心。
“杀手”张相忠,论出身,本来也是个种地的农民,屠宰是门技术活,是一门手艺和副业。那些年,张相忠帮助杀猪宰羊,从来不要钱,村民们自然也不会让人家白帮忙。越是不要钱,乡风人情厚。两包“白河桥”烟,一副猪下水或者半拉牛盘肠,自然是少不了的。包产到户土地承包单干多年后,农村的风气就变了,什么事都是各顾各。找张相忠帮忙的多了,那不要钱也不行,慢慢地副业就会变成主业。张相忠甚至还到流湾村的养殖场,去挣“外快”,那家养殖场养鳖,也养蛇。
养殖场往外比如饭店卖出的都是“活物”,但是有的主顾会要求在养殖场现场宰杀,杀完了好带着走。鳖就是甲鱼,杀甲鱼要先防这甲鱼咬人。甲鱼牙尖而利,鳖嘴咬着东西都会往里拉,很是麻烦。这对张相忠来说,简直太小意思了。张相忠拿一根筷子,让鳖伸嘴来咬,咬住了就不放筷子,拉着筷子带着鳖头手疾眼快,一剪子把鳖头给剪掉,然后翻开鳖身,从鳖的前脚处开膛破肚,一分钟不到就完事。杀蛇也简单,这长虫是爬行动物,身上骨节是一根长脊梁,只用拎着尾巴抖两下,那蛇就翻腾不起来了。杀蛇也是先剪掉头,然后才剥皮斩段儿。
历史刚进入八十年代,张相忠那天忘记戴手套,去拣一颗被剪掉的蛇头时,不料会被那个没了身子的死蛇头咬了指头。那蛇是一条毒蛇,张相忠立时小胳膊发黑,养殖场里慌了神,张相忠知道,自己命不长了。
张相忠的遗言是,这能耐算到头了,杀“生”了一辈子,结果被“死”杀了。
队长张相忠之后,第8生产队在“改革开放”前,又先后经历了三任队长。
既然写到这里,索性把这三任队长的事迹,全部简述于后,我们的故事,后面还有很多精彩的内容,省得笔者老是得介绍故事背景,而不得不冲淡故事讲述的主题。
第一任队长叫刘延程,个高,人黑,膀大腰圆,经常腰系一绺黑色的战带。他走起路来往上一窜一窜的,好似腿上安上了一对儿弹簧。那时候的队员上地干活,队长是领头的,上地要敲钟,敲钟好把队上的男女劳力们集中起来。钟声响起,人马三起到齐,刘延程就开始给大家分活,谁去南地锄玉米,谁去西河打坷垃。男人们干啥女人们干啥,一切得等队长安排妥当,大家才各带自己的农具像出征一样上地作业。队长一般在男劳力一队,干半晌了会到其他地块巡视一遍,感觉威风得像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刘延程一身牛劲,胳膊很粗。有一年冬天,队上的柴油机铡麦草,那时候柴油机和手扶拖拉机上的机器是一样的,需要有一只铁摇把来发动。几个人发动都没有点着火,刘延程说,你们都不行,让我来!他呼哧呼哧,几下就把机器摇动点着火了,但因为头沉得很低,摇把脱落,把自己的上嘴唇给撩着了。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一颗,嘴唇上缝了三针,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疤瘌。这当然是为公家干活留下的“英雄疤”,丝毫不影响他作为队长的威信与形象。
刘延程队长爱喝酒,那年月虽然没有什么好酒,一般就是红薯干酒。不管谁家有红白大事,但延程队长必到,并且一直会喝到走起路来不再往上面窜为止。
有回他喝醉了,在村庄南边的饭场上骂骂咧咧地喊叫。队上的保管是刘延广,也是刘延程的亲哥。刘延广就让他的闺女把刘延程拉回家,没有想到刘延程拗着不回家,还居然当着自己侄女的面,把自己的裤子拽下来,故意露出自己那又丑又黑的家伙,两手叉着腰,还扭着身子转了一个圈,把饭场上吃饭的男女女女都巡视了一遍,一边还继续骂骂咧咧。
那一回,村里很多人都生气了,有人都告状到了蓝营大队。
结果,刘延程干了多年的队长被撸掉,这才算干到头了。
第二任队长叫白卫东,村上人都叫他外号“白大娃”。他是冉庄七十年代初期的退伍兵,也当过民兵连长。白大娃一脸络腮胡子,见人不笑不说话。
刘延程不干队长能让白大娃干是有原因的。
刘家集中住冉庄村中间靠南一片,海字辈和廷字辈的老老少少有五六十号人,平时其他人家是不敢和刘家有什么纠纷的。白大娃就不是,白大娃弟兄四个,其中一个叫刘延北的不知道怎么调戏了白家嫂子。白大娃就喊上自家三个兄弟,带着木棍跑到刘延北的家里,打得他满头满脸流血,打完人还把大队的治保主任喊来评理,一次就在冉庄的江湖里扬名立万了。
白大娃干队长,其实也没有干几年,时光就开始进入到了七十年代末。队上的地慢慢开始可以承包到户了,各家忙各家,队长倒是不用敲钟干活了,但村组干部那时候权力还很大,村里派公粮、农业税、统筹提留、计划生育、红白喜事、宅基地申报、丈量分地,事情多着呢。不过,队长的权力还必须公道使用,否则威信也会大打折扣。白大娃率先用买的队上的砖窑烧的砖瓦,给自家起了一座3间大瓦房。
结果,惹得在蓝营小学当老师的袁二娃不干了。
袁二娃觉得不公,宁愿民办教师不干,也要到大队和乡里讨要个说法。
大队干部说,冉庄的事情很复杂,这个队长不好干哪,要不袁二娃你来干队长咋样?
袁二娃窘在那里好一会儿,一时气不忿就说,我干就我干!不过,我还是要去找白大娃说道说道。
袁二娃欧巴大长腿,长相帅气,长得白白净净的,弟兄有六个,论起打虎亲兄弟,袁二娃才不会怕白大娃哩,但他是一个人去找白大娃论理。
白大娃说,你要想干这队长,先过我这一关,今天你要能把我放倒了,我就服气你,以后啥也不说,咱还支持你工作。
袁二娃就脱下上衣,和白大娃当场扭打起来。经过五个回合,在冉庄村民们的见证下,双方打了个平手。但村民们说,是袁二娃胜利了。
所以以后,第8生产队的队长就换成袁二娃了。袁二娃大名袁光军,以后随着生产队取消,农村开始换届选举,袁光军就成了冉庄在蓝营大队的村委。
说起当年旧事,袁二娃说,其实是白大娃不想干了——他想出去做生意,又怕袁二娃这个白面书生当队长压不住阵脚,才想起演出了打架定输赢这出戏的。
作家的话:第一卷内容,已经更新大部分,我会继续保持更新。希望读者继续给予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