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春寒料峭,几许茗香沁暖明堂。
公子静气碾茶,动作轻柔行云流水,将那生茶磨的细发。
管事屏气凝神站在一旁,静等差遣。
屋外偶尔风声喧嚣,屋内热水蒸气袅袅。
此间公子心无杂念,仍自有条不紊地安静煮茶。
管家偶尔瞥眼偷瞧,目中自豪之色溢于言表。
能于公子微末之时便追随公子左右,一路看他纵横捭阖走到今日的光景,每每念及于此,管事都觉得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好运气。
无论姿容风雅,手段心机,族中乃至其他大族,管事都敢放言--无人可出其右。
一时间回忆历历在目。
当年他因遭人排挤被指派到公子身边听用。
自知此生无望的他,却依然四下打问公子所在。
就在那柴房之中,彼时的公子,尘灰满面坐于乱室,却依然淡定从容。
“委屈你了,还请忍耐些时日,如若他日前程无望,汝可自去。若是事成,吾必不相负。”
“崔成拜见主上,此生愿常随公子身侧,日后但凭差遣无有半点相悖,必不负公子所托。”
只因公子的一句话,崔成舍了被人眼热许久的铺子,弃了耗费心血运作的磨坊,只为让主家有朝一日,能看向自家一眼。
也因崔成的一句话,如今的他,已是除族长身侧的老管家外,最大的管事。
当那日公子洗净面上尘灰褪去褴褛,用新衣掩去伤痕,淡定如常地步入族中议事堂。
终是让族中众人瞩目,让他们明白了何为:明珠蒙尘。
曾经排挤他,轻视他的管事,齐声道贺,都言他崔成功不可没,他日必是如日中天。
只有他崔成知道,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公子照样能有今日。
那一日,望着迈入议事堂的公子,他泪流满面。
那一日,他大醉而归,宛如得胜凯旋的将军。
煮沸的热水注入壶中,让这茗香更甚,也将崔成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下意识的看向公子。
很难想象这翩翩佳公子,手竟糙如农户一般,却行云流水依旧。
等这茶汤煮好,夹过两个茶盏,小心翼翼地将茶汤注至茶盏七分,随手将一盏茶汤放在崔成身前。
主仆二人俱是闭目捏盏品茶。
过得半刻,两人皆将茶盏放下,公子看向崔成一脸问询。
“姜黄多了些许,茶汤有些涩口。”
公子笑着将茶盏夹过,放入水盆清洗:“是极,吾也觉这次姜黄放多了些。”
等一切收拾停当,公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中水渍后,拿起案上一柄短尺,轻轻婆娑着:“人已经安置好了?”
族中管事都以为公子随身喜端扇,也只有崔成知道,这柄普通的短尺,才是公子爱不释手的随身之物。
崔成赶忙行礼:“已按您的吩咐,俱已安置停当。”
公子点头也不多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崔成在旁亦步亦趋的跟着出了屋。
如今院内还只是春色寥寥,公子打量着院内景色略微有些出神。
“主上,人安置下之后还有何吩咐?”
“先看看那蜀王如何应对再说。”断尺已是有些斑驳,却被把玩的光滑:“若也是无胆之辈,那就送他份大礼。哎,也是无趣的紧。”
“若是他真敢呢?”
崔成下意识紧跟着问了句。
公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仁慈了些,乃至于当初欺辱他的兄弟们都还活在世间。
虽说地牢中哀嚎连连,可到底还是活着呢。
公子回头看了崔成一眼,转头又观赏着庭院初春景象,笑语:“崔叔,吾明白你想做什么,勿要节外生枝。此次毕竟也算借他之手,敲打了几个不知进退的长辈,咱们还是要懂得承情的。”
说着随手从袖筒掏出一张拜帖,递给崔成:“派人送去蜀王府,也算是初次打交道,认识认识。”
崔成接过拜帖贴身放好,一脸疑惑:“那安置的人当如何处置?”
“子欲养而亲不在,实为憾事。”抚摸着尺间纹路,公子看着院中偶有飞过的小雀兴致盎然:“亲在子不存,亦是如此,让他们泉下相守,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人间纷纷扰扰,小雀自由自在。
飞过院落,停在高墙,时而轻啄寻那虫儿,寻不见,亦不恼。
终是停落在一处窗棂,还未来得及梳理羽毛,便被屋内传来的大笑惊得飞起,撇下一滩白丁香,粪而遁去。
“六儿啊,各处的上报再稍微筛选筛选,笑不活了快。”
李恪斜靠在椅子上喘着气,显然被面前的内容乐的不轻。
小六儿在旁点点头笑着应下。
毕竟这些日子,主上算是把皇室子嗣给得罪个遍,虽说是奉旨办事,可这事吧......实在是变态了些。
搞的现在连最小的皇子见到他都如见蛇蝎,捂着屁股躲的远远的。
对此小六儿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被孤立的滋味许是不好受,密报中夹杂些趣闻,也省的主上郁郁寡欢。
如今这宗正寺。
宗正寺卿名义上的一把手是个甩手掌柜,另一位少卿,因为被摁着看了一回表演,许是也被刺激深了,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公廨当值。
所以李恪现在就成了这宗正寺最大的主官。
既然成了主官,李恪也没客气。
祭祀礼仪自不用他操心,这些日子,李恪便将重点放在了皇族管束上。
下牢狱如归家,挨刑罚弄虚作假?
别想了,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再是皇亲国戚,起事之前也有那活的不甚如意的旁系末枝。
族人有那奋不顾身的,也就有躲在后面摘桃子的。
混日子久了,忽然一天摇身一变就公侯万代了,那还得了?
俗语云富贵三代,才知穿衣吃饭。
初贫乍富的,山珍海味纸醉金迷,日子久了,他就空虚没意思了,得找些刺激了。
俗称:吃饱了撑的。
所以李恪合上密报心里一合计,干脆趁着宗正寺他说了算,先把规矩立下,省着有朝一日这帮玩意儿作的孽捂不住了,再拿小命儿往里填。
特意去了趟御史台拜见了魏徵,两人密谈许久方才作罢。
翌日两人的奏抄就被送到了李世民面前。
“嗯,管束管束也好,勿要事到临头再言悔不当初,这话说的半点不假呀。”李世民看着奏抄不住点头,感到有些欣慰:“懂事了,总算是知道主动做些事了。”
魏徵的奏抄自是要批复的,至于李恪的......李世民抬手写了个条子递给内侍,让其送往宗正寺就算是批复了。
小心地合上奏抄,李世民起身去了后殿,站在一只箱子前伸手将其打开,里面零零碎碎放着许多物件。
先伸手仔细整理一番,这才掏出李恪的第一封奏抄放了进去。
承乾初生时穿的小衣,青雀儿时歪七扭八的临帖,汝阳亲手做的布偶......
里面放的每一样物件,都承载着一份回忆,虽不值什么钱,但对在一个父亲看来它们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李世民静静的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合上箱子。
少有的,竟是有些不顾仪态,就那么晃晃悠悠的回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