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平陵县。
正值秋日,渭水潮汐涌动,一江起了波澜的秋水,引得不少外县人前来观看。
可要说到平陵县里最适合观潮的地方,还要数那在长安城里都颇有些名气的观潮书院。
书院立在临江高地之上,东俯渭水,西望县城,翻腾的江潮与芸芸众生尽数被收于眼底。
观潮二字,不仅观渭水潮,更欲观天下潮!
书院后庭,一座雅致的亭子内,院长赵春平俯瞰着这渐起渭水潮水,心里突然泛起一句话来。
“人总是会变的,就像这潮水,再怎么壮观,也总会退去。”
如他自己,从当年的胸中沟壑万千,自长安学宫出走,创办观潮书院,欲与那座儒家圣地一争长短。
到现在也早就认清了差距,甚至低头认错,只想多培养几个不错的学生,能送他们去学宫研习。
如眼前这人,挥斥方遒的风姿不再,只留下一副病态。
可是,他才十八,他这场潮水,未免退却的太早了些。
亭子里还有个年轻人,与院长对面而坐,面容俊俏,乌亮头发被一根白色的束带绑起,素色的衣衫很整洁,看起来倒像书院的学生,只是身体有些单薄,脸色惨白不见一丝红润,像是大病了一场。
似乎察觉到赵春平的目光,年轻人突然笑了笑:“老师,都过去了。”
赵春平微愣,师生二人许久不见,怎么反而是他来安慰自己,配合着他扯了扯嘴角,低头品茶,嘴里满是苦涩。
年轻人叫苏异,曾是平陵县一望族的少爷,年少聪慧,天赋异禀,被赵春平收为关门弟子,视作珍宝。
他曾狂言自己弱冠之下诗文第一,才情第一,引得无数年轻书生唾骂。
最终于平陵望江楼一夜赋诗十七首,每首都是上乘佳作,展现惊世诗才,证实他所言非虚。
后临崖观潮,一朝顿悟,文心异象升腾,才气漫天,挡下了悠悠之口,同代噤声。
甚至此事惊动长安学宫,有学宫先生前来拜访,不顾赵春平要吃人的眼神,承诺其只要年过十六便可免试入学宫。
长安学宫乃天下文人圣地,观潮书院每年可入学宫研习的也不过两三人,免试更是闻所未闻,所有人都认定,苏异未来不是高官便是大儒。
可就在两年前,苏异刚过十六,要一步登天之时,平陵苏家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狠人,一夜之间,苏家连同仆人在内的四十七人尽数被毒杀,死状诡异,凶手却无迹可寻,苏家灭门惨案也成为都城周遭近年来最大的几个迷案之一。
只留下苏异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大病一场,传闻落下了严重病根,赵春平带他去学宫医治,却被告知束手无策,入学宫一事无人再提。
近两年苏异连同一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小丫鬟一起住在苏家祖宅,深居简出,病态明显,不见一丝才情,平陵县的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天骄,废了。
“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赵春平痛心的问道,在他对面的苏异,坐的并不是寻常的椅子,不仅更宽厚,两边还各加装了一个略低于扶手的巨大轮子,只有双腿残疾才会坐这种椅子。
“老师多虑了,还能站的起来,只是会很费力,比以前天天咳血已经好处太多,那毛病棘手,总要付出些代价。”苏异轻咳了两下,苍白得脸上露出笑意,尽是洒脱。
“好了?”赵春平双目一亮。
苏异摇摇头:“只是会比以前好上不少,不能根治。”
“那你的文心…”
“能活着已经是侥幸了,怎么敢想重塑文心。”
苏异很淡然,从前世的意外死亡,到投生此界重活一世,十几年里他已见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同。
在这里,习武可通神,读书能乘风,道士元神夜游,和尚金身不朽,城邦之外还有妖魔横行,皇朝之内敕封山鬼河神。
如此种种,不论何种流派,人兽妖魔,只要入得门来便可依境修行,其顺序与官场所用九品中正制恰好相反,由一品至九品,境界虽同但各家自有别样手段。
而文心正是儒家修行之本,以儒道入一品便自然凝起,他曾有过,只是两年前就已经碎了。
不过这一切都和现在的他没什么关系,常人都说他如今的羸弱的身体是因为那场灭门之后大病,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
真正出问题的是他的精神,或许应该称之为元神之力。
肉身容纳元神,元神支撑肉身,这是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法则,但那夜过后,他的元神就变得过于强盛,强到肉身已经无法支撑,日日咳血,甚至文心都被元神碾碎。
到如今,两年的埋头苦想,他终于有了暂时抑制那还在不断增强的元神的方法,只是行动上略有不便。
低头不自觉的将手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这双眼睛的眼白处布满了如熬夜后的血丝,瞳孔如墨光芒内敛,就像一座被血色铁链绑住的漆黑牢笼,里面禁锢着什么东西。
“你来找我,定是有事相求,尽管说,老师一定答应你。”
赵春平颓然,心中越发痛惜。
苏异犹豫片刻道:“我想请老师手书一封,举荐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长安城,巡天司。”
赵春平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你说什么!”
苏异低头抱拳拱手:“弟子不孝,想请老师举荐我入巡天司。”
赵春平脸色变得难看,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还是忍住怒意问道:“为什么。”
“为了活。”苏异苦笑着。
“老师,我知道巡天司是什么地方,可我没有选择,如果不是我找到了一个暂时抑制的方法,或许我现在已经死了,但就算这样,我最多也还能活一年。”
“只有巡天司有让我恢复的可能。”
赵春平表情阴晴不定,内心陷入了挣扎。
巡天司可以说是除了军方之外大晋最大的暴力部门,他们代陛下巡天,旨在灭除大晋境内一切有可能威胁国家的因素。
他们确实会斩妖除魔,保护一方平安,但同时也杀人,大晋多少人头自巡天司手中落下,有的罪该如此,有的却不免含冤。
巡天司就是大晋皇帝陛下手里的刀,而苏异他如此天赋,该执笔,不该做刀。
他今日要是同意了,不仅苏异,可能连他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赵春平教出了一个屠夫。
但苏异也不会骗他,他又怎么能看着自己最好的学生,在一年之后含恨而亡。
就因为自己不肯,便让他看见希望却又绝望么。
最终,赵春平长叹一声:“这两年可还有写过诗文?”
“读书贵在勤勉,老师教诲不敢忘,这些年总在写,只是文心碎裂生不出才气,没有留存。”苏异回应道。
赵春平略感欣慰,至少他并未全然放下读书写文,随即道:“不管去哪,记得要读书。”
苏异知道老师同意了他的请求,双手扶着椅子扶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躬身行礼,腿却不听使唤的发软。
就在要摔倒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绿裙少女,用力扶住了他的胳膊。
苏异在少女搀扶下完成这一礼。
赵春平坦然接受。
“你行动不便,这举荐信明日让你家丫鬟来取就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转身离去,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从今往后,你便不算我儒家弟子,要记得心怀仁义,但也不用怀太多,自保为先。”
说完便走出了亭子
苏异有些颤抖着躬身相送,直到赵春平身影消失在林间小道中,才在绿衣少女的搀扶下重新坐下,脸色更加惨白,额头还有许多汗水。
“少爷,先生似乎不太高兴。”绿衣少女问道。
苏异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
“我曾经认识一位大儒,他早年去往海外学医,后来弃医从文,他说过:学医救不了天下。
我没他那么志向高远,能心怀天下,只是觉得,伏案苦读救不了我。”
“是我对不起老师。”
小丫头吐了下舌头,没有接话,她知道少爷此刻心中苦闷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心向儒家浩然正气多年…
“难道,终是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