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渐起,苏异隐约见看见远处的江面上一条白线似慢实快,携万钧之势涌近山崖,只需不消一刻钟,这蔚为壮观的潮水便会重重的击打在崖壁之上,水花炸起数丈,山石轰然作响。
“小鱼,该走了。”苏异转动身下的椅子,好在这代替他双腿的器具做的足够精巧,只是转身并不费力。
被唤做小鱼的绿衣少女连忙上前一步,手掌搭在椅背后特意留下的两根扶手上,有些诧异的问道:“少爷,再等一刻钟便是‘山水逢’,不看了么。”
观潮书院所在的山崖地属岷山,秋日大潮自渭水起,至岷山而停,潮水抵达山崖的那一刻便被称为‘山水逢’,是这一场大潮中最负盛名的绝景。
苏异望了一眼那迫近的浪潮,自嘲的笑了笑:“不看了。”
细看下来也不过是大潮近岸,江水袭崖,渭水何其广阔,不缺这一处波澜
所谓‘山水逢’在几年前也还算不上什么出色景致,说起来真正让这处景色能有如今盛名的,便是他自己。
那年秋日潮起,苏异独坐崖边观潮,江水袭崖的瞬间,整座平陵县城的人都于半空之中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百条大船齐立于川流之上,待到潮水拍岸,山水相逢,数百大船齐齐开拔,为首的船头之上,苏异的衣裳随风肆意,笑过之后对身下的平陵县众人大呼道:“山水相逢!百舸争流!莫等!争渡!”
儒家弟子有文心一颗,修习至三品便可文心大放光芒,再进一步入四品有尚佳文章为辅便有文心异象。
那时的苏异便以方才十四的年岁,观潮领悟儒道四品,证得文心异象:百舸争流。
山水逢名声大噪!
现今山水依旧,秋风如故,只是自己文心碎裂,什么百舸争流,文心异象,再看这江潮依旧,倒是有些讽刺了。
呵,矫情!
苏异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示意小鱼推自己下山。
随着椅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有些令人不悦的声音,苏异闭目沉思,体味着这条曾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心中不免有些伤怀,正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身下的轮椅突然停止,耳边传来小鱼有些紧张的声音:“少爷。”
苏异睁开眼,身前不远处十几个身穿观潮书院学子服饰的人朝他走来,为首之人玉面高冠,看到被丫鬟推扶脸色苍白的苏异,嘴角勾出一个算不上善意的笑容,与身旁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一片哄堂大笑后脚步不停的走到了他面前。
“苏兄,好久不见,可还记得韩某?我可是对你想念的紧啊!”
为首之人站在苏异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距离,对苏异来说更是如此,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如果想看到对方的脸,他必须仰视对方,好在他对这位‘韩某’的脸并不感兴趣。
依旧目视前方,视线停留在对方腰间那块看起来颇为昂贵的玉质带銙上,礼貌的回应道:“不记得了,你是哪位?”
丫鬟小鱼清楚的看到来人那张本来带着倨傲神色的脸突然变得涨红,羞恼的俯下身子,双手搭在轮椅的两边扶手上,望着苏异平静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观潮书院,韩薪铭!”
苏异挑了挑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随后斩钉截铁的说:“确实不认识。”
“我与你同年入学!不论诗文策论文章,书院内只有我能与你争锋,连续几年末试均是你为魁首我为次席,这两年你被学宫抛弃,也不再来书院,魁首更是我囊中之物,你怎能不记得我!”
韩薪铭怒视着苏异,语气有些激动,涨红的脸庞配上他头顶的高冠显得有些滑稽,小鱼看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韩薪铭抬头瞪了她一眼,小鱼登时收起了笑意,作势思考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两条红鲤的绣帕。
无视韩薪铭的要吃人的目光,上前细细的将苏异的脸擦拭了一遍,她方才突然想起这人说话时离得少爷如此之近,会不会把口水喷在少爷脸上,才有了这番举动。
苏异倒是觉得没什么,只是看她拿着绣帕不知是该丢掉还是重新放回袖中的纠结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韩薪铭脸色阴沉难看至极,随着他一同前来的几人见状也出言帮忙,言语讥讽不绝于耳。
“什么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狂生么!”
“不过是一个废人,还是个瘸子,教出来的丫鬟也如此无理,韩兄就不该与此人多说,平白低了身份。”
“文心已碎还如此狂妄,当真老天有眼,让你有此下场。”
苏异看着他们群情激愤的样子无声的笑笑,自己当年志得意满,胸中藏着前世的无数诗文经典,文压同代,论经师长,泼墨书画换酒钱,提酒吟诗慢登楼,平陵望江楼有十七层,他就赋诗十七首,一颗文心熠熠生辉,把整片夜景映的犹如白昼,望江兴叹:
此上无人,此下众生!
放言同代皆草芥,才华横溢,目中无人,说的就是当年的苏异,无数狂悖言语铸就了他狂生苏异的名号。
苏异也曾无数次的反思过,自己当年确实太过狂妄,以至于遭逢大变之后,虽有人惋惜,但同代之人多是拍手称快。
两年间在苏家老宅深入浅出,元神异样的痛苦折磨,至现在的不能行走,苏异早就没有当年的狂妄,他文心正盛之时读书只读流于表面的书生意气,如今文心破碎倒反读出了其中的‘君子泰而不骄’,有些讽刺,却是情理之中。
不过如今这韩薪铭分明是故意前来挑衅,一味退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还不如狂妄依旧,破其心防。
“我不记得在学院时有人能与我争锋,次席也好末席也罢,没什么分别。”
单以境界而论,他这话不过分,苏异十二岁便入三品,十四岁便异象升腾,这韩薪铭已近二十,如今又有几品?
可众人却不管这些,不论他曾经如何风光,现下也是废人一个,听着他这番完全不将韩薪铭放在眼中的言语怒火更甚,谩骂之声不绝于耳,有几人甚至要作势上前殴打他。
倒是韩薪铭本人似乎冷静下来,重新直起身子,冷笑道:“不记得便不记得,我这等常年被苏兄才情压服之人,自然不配被苏兄铭记,可苏兄当年百舸争流的文心异象,韩某却是永世难忘啊,我记得苏兄便是在此地入得四品境界吧。”
苏异诧异的抬头看了看韩薪铭,见他面色已恢复正常,只是眼中讥讽更甚,应是想到了什么手段来折辱自己。
只听韩薪铭继续道:“潮汐将来,又是一年山水逢,今年渭水涌动异常,定然更为壮阔,苏兄当年名句犹在耳边,何必着急走,不如再等等,陪小弟一同看看。”
“不必,不想看。”苏异示意小鱼推自己离开,韩薪铭却不肯让开。
“我日前也心血来潮,读书读出了些门路,侥幸作得一篇文章,自以为还算不错,借这宝地盛景,说不好能又有所悟,相逢即是缘,还请苏兄务必在此好好瞧瞧!”
身旁几人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摆明了不让苏异离开。
苏异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回头对着小鱼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他文心不在,但眼力还在,韩薪铭周身才气翻腾,压也压不住,想来是要得证文心异象,入儒道四品,选在此地此景,心思不言而喻,就是想压过自己一头,而偏生被自己遇见,只怕也不全是凑巧。
侧过轮椅,看着潮水逐渐逼近山崖,心中不免思绪万千。
苏异近年少来书院,只当已无人在意他,倒是忘了还有许多如韩薪铭一般如此‘有心’自己之人,连破境也要专程等候。
观潮证异象,还要他相陪,若是从前,他韩薪铭也配?
看他身上才气翻涌的状况,只怕几个月之前便已能进入四品,却生生等到今日,倒是辛苦他了,此番若是自己并未来书院求老师,也不知他是否会继续等着不肯破境。
韩薪铭见苏异望江出神,一副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的模样,心中怒意骤起,自己在几月前已达三品巅峰,又机缘巧合下获得一篇未署名的极佳文章,其立意之高远,文笔之灵动,打死他韩薪铭也写不出。
他小心打探之下确认这文章从未现世,不禁大喜过望,儒家入四品需先立志,其志向越是高远,所成异象越是惊人,立志要有一篇立志文章辅佐,虽然也可以用先贤名篇,但所成异象稍差,最好便是有一篇不输先贤却还未现世的文章,立意才气震惊天地,才有最上承的异象诞生。
如苏异当年便是借助了一篇前世名作,用心体会其中意味,才成就了‘百舸争流’的盛景。
韩薪铭得到这篇文章后秘不示人,每日细心研读,蹉跎这几月时间不仅是想等待苏异从苏家老宅中走出,能当面折辱,也是为了能更好的理解文中精妙,好一鸣惊人!
他越是深入的了解这篇文章,便越感惊叹,他有信心以此文立志,踏入四品后成就的异象声势定然在苏异当年之上!
读书以来样样被拿来与苏异比较却样样不如对方,即便苏异废了,可一日不压服苏异,他就一日还是他韩薪铭的梦魇!
如今苏异便在他眼前,除非是此文作者亲至,并不许他以此文为志,那今日便会是他踏入四品,成就惊天异象,打破苏异神话的日子!
其后他还准备告诉苏异一个消息,定让他更加苦痛难言!
“苏兄,若你无异议,韩某今日便要在此破境,成就文心异象,还请苏兄观礼!”
韩薪铭装作礼貌的询问,不待苏异回答便走至崖边,周身才气凝聚,文心大放光芒,整个人被显化而出纯白色光芒笼罩。
苏异倒有些无所谓,不说自己早就没了争锋之心,就以韩薪铭如此狭小的气量又能作出什么好文章?成就什么异象?只是如此被人强迫心中有些不太舒服罢了。
“观潮书院学子韩薪铭,今以文章立志入儒家四品,天地共鉴!”
韩薪铭站立崖边厉声高喝,引得周围前来观看山水逢的书生游客侧目。
“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
这篇文章当真惊人,只是一句脱口,天边便有乌云突现,崖边本就潮湿,此刻更是水气升腾。
“是异象!一句便有天地异象,韩兄这篇立志文章当真惊人!”
随韩薪铭一同前来之人纷纷开口赞叹。
“如此文章,苏异当年也未能作出!”
“他如今只是废人一个,即便是当年全盛之时,也是在文章中段才有异象诞生,远不如韩兄!”
几人大声高谈,似生怕旁人听不见。
苏异当年的天才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即便沉寂两年,也不曾被人忘却。
以山水逢声明之胜,来此观看的人不知多少,此刻听说有文章还在苏异之上的儒家天才,不自觉的便往此处汇笼。
“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
又是两句诵出,崖上猛然尘土飞扬,下一刻潮气退去,四面无风,众人顿感炎热。
见此情景,那几人登时叫嚣的更加欢腾。
“一句一异象!韩兄才华当真惊世!”
“就算苏异曾有文章无数,也没有一篇能与韩兄的文章相提并论!”
“苏异不过昙花一现,沽名钓誉!韩兄今日壮举才配的上这山水相逢的绝景!”
围观之人越发的多,却无人上去与之辩驳,实在是韩薪铭这篇文章太过惊人,异象频出,苏异输的不冤。
“苏异,你怎么看。”正在叫嚣的其中一人突然不怀好意的大声道。
一听苏异在此,众人一片哗然,寻觅之下瞧见那坐在轮椅之上的俊俏少年,又看看崖边意气风发高声吟诵的韩薪铭,顿觉两人天差地别。
“我?”
苏异从韩薪铭诵读的第一句便面容古怪,此刻被众人围观哀叹,却无半点颓废,反而笑容灿烂。
“这文章确实极好。”
文丞相的《正气歌》确实无可挑剔。
自己是何时将它写出来的?
三月前还是四月前?
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