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议室里出来,梁皎就径直上了露台。
初春的凉风吹透了她深灰色的西装外套,身体冰冷,胸口却越来越滚烫,如果不是做律师两年养成了处事冷静的习惯,依照她的性格,那些愤怒不必积累到现在,恐怕早就爆发出来了。
她在一家外企担任法务,昨天还坐在自己对面办公桌工作的律师钟建华今天凌晨去世了。在此之前,他连续两周加班至深夜,甚至有几次通宵。
钟建华四十出头的年纪,戴着黑框眼镜,业务能力不错,人也温厚善良,人缘极好。
早上看到群消息以后,梁皎第一个感觉是不可置信,然后就是难过。她胡乱洗漱出门,想请个假去钟建华家里看看,拿起手机却发现自己的老大、公司法务部经理发了一条通知,让所有人上班后马上到会议室开一个紧急会议。
让梁皎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这次紧急会议,讨论的内容竟然是在钟建华的猝死事件中,公司该怎样避免承担法律责任,不支付一分钱赔偿金。
听着同事们理智地分析案情,梁皎只觉得全身冰凉。
曾经多少次和他们一起讨论案情的钟律师如果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讽刺?有朝一日他自己竟然也成了他们讨论的对象。
梁皎全程一言未发,却有人提议让她来跟进这个案子。没办法,她在部门资历最浅,就算表达意见,也不过人微言轻。
最后梁皎站起身,勉强用平静的语调说,“很抱歉,我胃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间。”
三天后,把自己手里的案件卷宗全部整理好,她提出了离职。
顶着大太阳走出这家知名外企高大上的写字楼的时候,梁皎回头,被阳光晃了眼睛,突然看不清公司巨大的烫金logo。
她承认她感情用事了,可这地方,这些人,梁皎真的忍无可忍。
“皎皎,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闺蜜蔡苹苹的手指头都要戳到梁皎脸上,“这种大公司,工作又稳定,不用自己日晒雨淋到处跑,你就这样说辞职就辞职了?”
梁皎一脸委屈,“能怪我吗?你不知道那些人多冷血。我和你说小苹子,这也就是我,要是你在,绝对当场怼他们。”
“算了算了,”蔡苹苹摆了摆手,“我也早就不是我了,生活这条大河啊,早把我磨成鹅卵石了,要不我好好地能回学校读什么博士吗?”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皎皎,咱们导师李中辅老师新开了一家律所,正在找执业律师呢。要不,你联系联系,到他那试试?”
梁皎的眼睛亮了起来。
于是,三天以后,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一身职业装走进了正达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在律所的工作和她原来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梁皎第一天上班,为了配合西装裙,还穿了一双五公分的高跟鞋。等到第二天,她就自觉地换成了平底的小羊皮软鞋。
不为别的,这工作实在是个需要体力的活儿。
梁皎以前在外企法务部,相当于甲方,不用操心案源。
可在律所不同,尤其正达刚成立,现有的几个顾问合同也是律所主任李中辅的私人关系,她作为本所目前唯一的执业律师,所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和所里的实习律师邓帆、律师助理孟小虎一起出去寻找案源。
足足跑了一个月,除了写了几份起诉书,审核了几份合同,梁皎一个正经案子也没接到。来进行法律咨询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其中一大半人的态度是,“我就是随便问问,问问还能要钱?”
于是梁皎这个月的收入有点惨淡。
就算她手里有些积蓄,但想着就要交房的新家,她还是迫切希望改变眼前这个状况。
改变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只是有点出乎梁皎的意料。
周一一上班,她刚开了电脑,李中辅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各位,”他拍了拍手,把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他那里,“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所新加入的合伙人,袁鹤临袁律师。”
说着,李中辅侧过身,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步,姿态随意地站在了他旁边。
梁皎心口一跳,目光落在那人脸上。
他短发,薄唇,下颌线条利落,青黑色的胡茬隐约可见。阳光透过玻璃窗从他身后照进来,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不过,想来也就是冷冰冰的,最多带了点嘲讽吧。
“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成了自己的新同事,还有比这更狗血的事吗?”梁皎心里正腹诽着,李中辅却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梁皎,”他说,“鹤临也是我的学生,比你高了三届。你们在学校时候应该见过吧?”
见过?何止!
“啊,那个,”梁皎刚开口,一个声音凉凉地打断了她,“没什么印象了,毕竟老师您的学生之中,俊秀人物很多。”
言下之意就是她梁皎太平庸,难以让人记住了?
梁皎都要气笑了,德行,说这话脸不疼吗?
邓帆和孟小虎倒是很热情,纷纷上去和袁鹤临打招呼。尤其是邓帆,因为在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名录里面看到过袁鹤临,这下看到活人了,尤其还是个帅哥,那眼神闪亮得梁皎都没眼看。
她这边正琢磨着以后该怎么避开袁鹤临,那边李中辅又开了口,却是让她跟着袁律师,好好学一下。
“老师,我?”梁皎指着自己鼻子,瞪大了眼睛,“不用了吧,我好歹也工作了两年,自己研究也是可以的。要不把跟着袁律师学习的机会让给新人吧?”
李中辅摆手,“他们的路还长。反倒是你,理论过硬,只是实务经验还有点欠缺,只要有个好老师带着,就能很快成长起来。”
然后他拍了拍袁鹤临的肩膀,“鹤临啊,我就把培养梁皎的任务交给你了。她是个好苗子,你得给我上点心,不能藏私。”
袁鹤临的眼尾扫过来,和梁皎的目光一触即离,嘴角勾起的弧度意味深长,话却说得很漂亮,“老师,您放心。不管怎么说梁皎毕竟是我的师妹,总不能走出去丢老师您的脸。”
李中辅满意地点头。
梁皎一声哀叹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跟着袁鹤临的好处,在当天就显现了出来——袁鹤临带来了一个侵犯隐私权的案子。
“梁皎,你跟我去见委托人,做一下接待笔录。”男人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转身就朝接待室走去。
“这种工作小虎可以完成的,是吧,小虎?”梁皎实在不愿意和他往一起凑,于是扔了个眼神给孟小虎。
孟小虎正要开口,袁鹤临站住,回头冷冷扫了孟小虎一眼,视线才转向梁皎,“怎么?让梁律师做接待笔录委屈你了?还是你连接待笔录也不会做?”
梁皎一噎。
孟小虎赶紧打圆场,“我和邓律师还要出去找案源呢,昨天不是有两家企业说考虑一下吗,今天我们再过去看看。”
邓帆也在旁边附和,一个劲儿给梁皎使眼色,让她别和新来的合伙人对着干。
梁皎站起身,挤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那好,袁律师,我马上来。”
她抱起笔记本电脑,跟在袁鹤临身后进了接待室。接待室里背对着他们站着的男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梁皎微微一怔。
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材,长了一双韩国明星一样细长的眼睛,虽然神情有些憔悴,但还是难掩身上明显的精英气质。
奇怪的是梁皎怎么看这个人怎么觉得眼熟。
“您好,马先生,”袁鹤临对他点头,伸出手去,“我是袁鹤临。这位是我的同事梁皎律师。”
男人和他握了手,又转向梁皎,“您好梁律师,我姓马,马星宇。”
梁皎翘到一半的唇角僵住,被对方握住的手也微微一顿。她不确定地问,“您是说您叫马星宇?星辰的星,宇宙的宇?”
马星宇神情有些尴尬,“是的。”
原来是他——最近甚嚣尘上的一则网络出轨新闻的男主角。
虽然说律师不应该对自己的委托人抱有成见,梁皎还是忍不住抽回手,脸色也冷了下来。
“马先生请坐。梁律师,请帮马先生倒一杯水来。”袁鹤临突然说。
梁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刚到茶水间,身后就跟进来一个人。
“过了这几年,以为你好歹能长进些,起码知道律师这工作是干什么的了,”袁鹤临轻嗤一声,“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律师是干什么的?”梁皎回头,目光笔直地和他对视,“我一直明白,律师是维护法律和正义的。只是可能对有些人来说,看到的只有钱。”
“没错,”袁鹤临倒是坦然,“我是关心能不能拿到钱。不过我也很好奇,梁大律师凭什么就知道我们的委托人就不是正义的一方呢?”
“什么我们的委托人,这个案子我不接。一个出轨,闹离婚,逼死自己老婆的男人,你让我替他辩护?休想!”
“呵~原来梁大律师不想做律师,更想做法官。而且不用看证据,上上网就可以判案子了。”
“你!”梁皎心里火气,却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好,那我就听听他怎么说。”她接了一杯水,转身狠狠瞪了袁鹤临一眼,“要是他本来就是个渣男,哼!”
说完迈着大步走了出去,背影挺得笔直。
袁鹤临的目光跟着梁皎直到看不见才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隐约的弧度。
她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皎皎啊。
事情的前因后果很简单:马星宇结婚三年,因为感情不合,一个多月前他提出离婚。妻子杜晓薇坚决不同意,并多次找到双方父母给马星宇施压。于是马星宇无奈之下向公司要求调到一个驻外项目去做负责人。
没想到他还没走,杜晓薇就跳楼自杀了。
只给他留下了一条微信:愿你余生,所有深情皆被辜负,正如此刻的我。
等处理完杜晓薇的后事上班,马星宇发现,自己被同事们孤立了,更令他郁闷的是,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晋升机会也归了别人。
马星宇找到自己的心腹打听以后才知道,一个几十万粉丝的美妆博主“茹茹美人鱼”在杜晓薇跳楼的当天,发布了一条微博。
微博直指杜晓薇之死,正是由于她深爱的丈夫出轨女助理,逼迫杜晓薇离婚。
马星宇这才发现,“茹茹美人鱼”就是杜晓薇唯一的好友冯茹。
“她不仅发布了我的照片、名字缩写、工作的行业、毕业院校,甚至还有我父母的一些情况。”马星宇疲惫地揉了揉脸,“很多人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妈,骂什么的都有。我妈上周已经住院了。”
“除了采取法律手段保护自己和家人,我别无选择。”
梁皎敲下最后一个字,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到马星宇脸上,“马先生,您刚刚讲述的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但是出于案件需要,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向您确认,希望您能如实相告。”
到底是地产公司的高级项目经理,马星宇无疑是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听见梁皎这么说,他苦笑了一声,“梁律师是想问我关于网上说的我出轨的事情吧?”
“其实,在张媛媛出现之前,我们的婚姻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杜晓薇和马星宇是高中同学。那时的马星宇热情外向,而杜晓薇文静内敛,两人很少有交集,更谈不上什么了解。
大约四年前,在一次同学会上,马星宇与杜晓薇重逢,杜晓薇主动要求添加微信,于是两人建立了联系。
后来有一次,马星宇陪客户喝酒后胃病复发,一个人在家里硬挺。刚好杜晓薇打来电话,听说了他的情况,便主动上门照顾。一来二去,两人谈起了恋爱,并在三年前结了婚。
“刚开始,也是很幸福的。她温柔善良,很会照顾人,对我体贴入微。结婚没多久,我就胖了好几斤。”马星宇微低着头,聊了这么久,梁皎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眼圈红了。
只是后来时间久了,马星宇发现,杜晓薇的性格和自己差异很大。她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没有什么爱好,除了闺蜜冯茹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朋友。
爱情对于马星宇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可对于杜晓薇,却似乎是全部。
“我想趁着年轻好好拼一把,她却希望我能像别人的老公一样下班就回家,陪着她逛街刷剧。于是我们开始争吵,但多数时候吵到一半我就有工作不得不出门。这样日积月累下来,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多。大概一年前,我第一次提出了离婚。”
“那么,杜晓薇是什么意见呢?”梁皎问。
“她不同意,哭得很厉害,加上她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我就心软了。”马星宇的声音有些哑,“也许,那时候我再坚持一下,也不至于......”
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后来杜晓薇有意改变自己,两人的关系一度得到了缓和,甚至还计划要一个孩子。
直到张媛媛的出现。
“她是客户推荐给我的,我不好拒绝,就把她安排做了我的助理。”
张媛媛为了感谢马星宇,在转正以后主动请他吃饭。马星宇拒绝了两次,第三次不得不答应。但为了避免杜晓薇多想,他带了杜晓薇一起去。
没想到这件事,成了日后所有悲剧的导火索。
“那次吃饭之后,杜晓薇就提出让我换一个助理,说张媛媛看我的眼神不对,一定对我有所企图。我刚用她用得顺手,只觉得杜晓薇在无理取闹,便没有理她。”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猜疑从那时就开始了。
之后马星宇但凡有应酬,杜晓薇都会问张媛媛是否在场;如果他和张媛媛一起出差,那么杜晓薇会一整个晚上不停打电话或者要求视频。
马星宇不胜其烦,只有向人事部门请求给张媛媛调岗。但是一方面公司没有岗位空缺,另一方面马星宇也需要重新招聘一位男助理,所以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后来,有一次我出差回来,杜晓薇到机场接我,正好张媛媛也在。她说了一些暗指张媛媛勾引我的话,挺难听的。张媛媛就是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哭着跑了。我很尴尬,回到家以后和杜晓薇吵了起来,我再次提出了离婚。”
“那么,您和张媛媛是否真的存在超出上下级的关系呢?”梁皎想起来在网上流传的一张图片,虽然不清晰,也能看出和一个年轻女孩一前一后走出某酒店房间的正是马星宇。
马星宇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摇了摇头,“杜晓薇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有个重要应酬,喝得多了些,张媛媛担心送我回家引起误会,只好把我安置到旁边的酒店,她自己也留在那里照顾了我一晚上。”
担心送他回家引起误会,两个人在酒店过夜就不怕误会了?梁皎正腹诽,余光里看到坐在一边的袁鹤临低下头,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那一晚上,发生了什么?”梁皎问。
马星宇一怔,“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反应过来,赶紧补充,“我是男人,发没发生什么我很清楚,我除了吐了两次,一直在睡觉。”
梁皎还想继续追问,袁鹤临却摆摆手,“我们相信您,您继续。”
“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马星宇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算得罪客户,我也不会让张媛媛做我的助理。”
“到现在,我自己也就算了,人家年纪轻轻一个姑娘无端被泼了一身脏水,将来该怎么和未来的男朋友解释?这都是我的错。”
“你相信他所说的?”送走了马星宇,梁皎问袁鹤临。
袁鹤临转着手里的玻璃杯,“这有关系?反正我是个只认钱的律师。”
梁皎一噎。
算了,她素来知道他是记仇的。
第二天一早,梁皎刚出自家小区门,正准备穿过斑马线去坐地铁,一辆车擦着她身边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露出袁鹤临面无表情的脸,“上车。”
梁皎捏着背包带的手紧了紧,挤出一个笑,“我不赶时间,就不麻烦......”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目光似笑非笑的扫过来,“我说要送你上班了?”
“你又没说有别的安排。”梁皎一边腹诽,一边一溜小跑从车尾绕过去,坐进了副驾驶。
袁鹤临带她去的地方,是马星宇工作那家地产公司附近的地铁站。在出口等了十几分钟,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孩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梁皎一眼认出,她正是传说中的“小三”张媛媛。
“张小姐,”袁鹤临已经先她一步走了过去,“我是马星宇先生的代理律师袁鹤临,这位是梁律师,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张媛媛顿住脚步,打量了一下两人,又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我电话里已经说了,我和你们没什么可谈的。”
她说完就想绕过袁鹤临,袁鹤临却挪动脚步堵住了她的去路,“难道张小姐作为这起侵权案中的另外一位受害人,您就没想过和马先生一起维权吗?”
“或者换一个说法,您就没想过马先生维权成功,对您的名誉恢复也有好处吗?”
张媛媛低下头,双唇抿成一条线,“我……清者自清。”
“是吗?”袁鹤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清者,大概会自清吧?只是张小姐就未必了。”
“袁律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媛媛仰起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律师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梁皎生平最烦女孩子这幅样子,尤其这人疑似“小三”。
“袁律师哪里欺负你了?”她冷冷开口,“现在的情况是,你不愿意借助法律去证实你自己清白,甚至也不愿意去证实马先生清白。那么,我们自然有理由推测,张小姐你未必清白。”
“你,”张媛媛咬住唇,满脸的泫然欲泣。
周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甚至有人认出了她。
网络时代,人就是这么容易出名。
“好吧,我和你们谈。”她低下头委屈巴巴地说。
“张小姐,我现在问您的话,希望您能如实回答,这对于我们帮助您和马先生维护合法权益很重要。”在对面的咖啡厅,梁皎一坐下,就开门见山。
张媛媛目光盈盈地看向袁鹤临,“我真的没做过什么,袁律师。”
明明是自己在问她,她看袁鹤临干什么?梁皎忍不住想,就这样的女孩子,鬼才相信她没做过什么!
“请问您和马先生,是否有超出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她坚持问。
“我,”也许在袁鹤临那里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张媛媛只好低下头,小声说,“马哥平时对我不错,他人真的挺好的……”
“我问的是你们的关系,张小姐,麻烦您正面回答我。”
对面的女孩抬眼飞快和她对视一秒又移开,“梁律师,如果您遇到一位上级,他帅气多金,对您又温和关爱,您会一点都不为所动吗?”
旁边袁鹤临似乎轻笑了一声,梁皎转头去看,却是他漆黑的后脑勺。
“也就是说你们的关系超出了一般的同事?”她想起马星宇的信誓旦旦,心里有些愤怒。
“那么,您是否有意让马太太知道您这些想法?”袁鹤临突然插了一句。
张媛媛一怔,目光闪烁着避开,“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哪里会知道,我和她又不熟。”
袁鹤临的目光在女孩子脸上停留了片刻,站起了身,“行了,梁皎,我们走吧。”说完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率先走了出去。
“我就说那个马星宇有问题吧?哪有一个女人会无端说自己老公出轨的?”梁皎跟了上去,“网上说他是渣男一点没错,还想要求精神损害赔偿,你最好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袁鹤临侧过头来扫了她一眼,冷冷地勾起唇角,“马星宇有没有问题我就不知道,不过这个女人一定有问题。”
开庭是在20天以后。
巧的是,对方的代理人金诚律所,正是袁鹤临之前执业的律所。
梁皎和袁鹤临停好车,走到停车场电梯间,迎面也走来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六七岁的样子,面色微黑,眉间深刻的川字纹延伸到额头。女的那个比较年轻,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戴了一副很窄的黑边眼镜,神情严肃得像抓住了违纪学生的老师。
“我们走楼梯,”皱眉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男人转头对自己的同伴说,“我不和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共处一室。”
这是在说袁鹤临?
梁皎往身边瞄去。男人一脸坦然,“张律师这是在说我吗?”
他嗤笑一声,“那么等一下张律师大可以站在法庭外面进行辩护。”
“哼!我张有成顶天立地,想站在哪就站在哪,不像有些人。江淼,我们走。”被称为张律师的男人说完转身进了楼梯口,倒是那个叫江淼的女律师回头看了袁鹤临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哦,顶天立地?”袁鹤临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天还真低啊。”
梁皎打量了一眼男人五短的身材,忍不住噗嗤笑了。
审判长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法官,袁鹤临觉得运气不错。唯一不太理想的是两名人民陪审员都是女的,而且看他们打量马星宇的眼神,可以想象出于本能,她们站在了哪一边。
等审判长让他陈述诉请事项和理由后,袁鹤临便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对面的冯茹和她的代理人张有成和江淼,简要介绍了事情因果关系,并代表马星宇对冯茹侵害他的隐私权和名誉权的行为提出三项诉求:要求冯茹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和赔偿精神损失二十万元。
“被告冯茹,对于原告的诉求,你有什么抗辩理由?”审判长转向冯茹。
冯茹是美妆博主,所以她长得自然不错。可此刻,她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星宇。
那目光看得梁皎心里发毛,马星宇的脸色也变了变。
“我的委托人认为……”张有成刚刚开口,想不到冯茹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道屁歉!马星宇,你不是人!”她拔高声音,“要不是你,晓薇根本就不会死,你还有脸要我给你道歉,你这个人渣!”
审判长皱眉,敲了敲桌子,“被告……”
江淼去拉冯茹的胳膊,“冯小姐,请你冷静……”
“冯小姐,”袁鹤临冷冷开口,梁皎总感觉他要使什么坏。
果然,他说,“请容我提醒您,杜晓薇是自杀,您现在所说的话,将进一步证实您侵害我的当事人名誉权这个事实。”
“自杀?”冯茹更加激动,“如果不是马星宇这个渣男出轨,晓薇为什么要自杀?他就是杀人凶手!”
“被告,请你安静……”审判长再一次敲了桌子。
“我还没说完,审判长!”她抬手想指向马星宇,却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水杯,法庭上顿时一阵噼里啪啦。
袁鹤临的唇角勾了起来。
张有成赶紧向审判长道了歉,然后申请休庭15分钟。
“你为什么要激怒她?”出了法庭,梁皎问。
“你这是请教我?”袁鹤临斜睨她。
“哼,你爱说不说。”梁皎干脆扭过脸去。
袁鹤临轻轻笑了笑,“好吧,看在咱们这么熟的份上,告诉你。”
“法律是刚性的,可审案子的是人。是人就有好恶,那两位人民陪审员显然对马先生有成见,那么我们只有争取审判长。”
“我这样做,不过就是求个公平而已。”
“可这样庭审怎么继续呢?”梁皎有些担心。
一个案子在收费基本固定的情况下,当然是投入的时间成本越低越好。
“不用担心,张有成会说服她的。刚刚她只是仇敌相见情绪激动,你等着看吧,等下她就会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张有成发挥。”
果然,再开庭的时候,冯茹果然一言不发。
张有成替她接受了对方公开道歉以及消除影响的诉求,但拒绝进行精神损害赔偿,理由是正是由于马星宇出轨造成杜晓薇自杀,冯茹作为杜晓薇的朋友才会替她鸣不平。
“按照《侵权责任法》规定,被损害人对损害的发生有过错的,可以减轻侵权人的责任。马星宇在这件事中显然存有过错,因此冯茹不应该承担精神损害赔偿。”
说完,张有成看了一眼审判席方向,给了冯茹一个眼神,冯茹立刻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女人的强悍疯狂也许令人厌烦,但一个女人耸动着单薄的肩膀哀哀痛哭的样子,却常常是使人心软的。
江淼抽出纸巾递给她,然后看了袁鹤临一眼,又去看审判长,“审判长,我知道法律的意义是维护公民的合法权益,但同时,我们恳请法庭也要考虑是非黑白。网友为什么一边倒的支持我的当事人,而对原告嗤之以鼻?那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啪啪啪,”袁鹤临鼓起掌来,“说得好!”
“为了证明所谓是非黑白,我方请求证人出庭。”
“证人?她不是不答应吗?”梁皎小声问。袁鹤临看她一眼,“我没说过我来处理?”
梁皎一顿,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眼前已经走过了一个人,正是张媛媛。
“张小姐,请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的当事人马星宇先生?”袁鹤临走上前,淡淡问。
张媛媛看了马星宇的方向一眼,“认识,他是我的上级。”
“你和马星宇先生除了工作关系,是否还有其他关系?”
“没有。”张媛媛回答得很简洁。
袁鹤临回头,对张有成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张有成站了起来,“张小姐,你是否在朋友圈里分享过男朋友送你名牌背包和化妆品?”
张媛媛点头。
“送你这些的人是否在本法庭?”
“不在。”张媛媛睁大了眼睛,“我的男朋友怎么会在这里?”
张有成脸色一沉,“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张小姐,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张律师,那我应该怎么说?说是马经理吗?可确实不是他啊。”女孩子神情无辜又害怕。
梁皎低下头,这姑娘果然也不是个好打交道的。
“怎么样,比你演技好吧?”旁边袁鹤临凉凉地说,“还有更好看的,继续看。”
“那么,”江淼站起来,举起几幅打印的图片,“这几张图片来自于张小姐你的微信截图,是杜晓薇自杀前发给我的当事人的。”
“大家可以看到,每一幅图画上面,都有个男人只露出一节手腕。而手腕上戴着的这款积家腕表,据我的当事人了解,与马星宇先生所戴的是同一款。”
“所以,张小姐您能说这是巧合吗?”
马星宇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腕表,又看张媛媛。
张媛媛却看向袁鹤临。
袁鹤临站了起来,“积家这款腕表每年都售出若干块,其中刚好有一块被马先生买了,也有一块被张小姐的男朋友买了,这很奇怪吗?”
“如果说这样就能证实我的当事人出轨,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事实上,审判长,”袁鹤临转向审判席,“我提交的证据中包括我当事人近一年的所有银行卡流水,并没有以上奢侈品消费。所以张小姐朋友圈里这位并不是我的当事人。”
审判长翻看着证据,点了头。
“为什么你每次晒这些东西,旁边都有一个和我戴同款表的男人?”马星宇突然问。
他显然也不是个傻子。
“我……”张媛媛和他对视,有点慌了。
马星宇眼睛红了,“你这些朋友圈我从来没见过,你是不是故意给晓薇看,为了让她误会我?”
“审判长,”张有成站了起来,“反对原告引导证人。”
审判长点了点头,“原告,请不要提出有引导倾向的问题。”
“我和她确实没有不正当关系,”马星宇抿了抿唇,“审判长,她陷害我。”
“陷害?”冯茹到底忍不住,又一次开了口,“晓薇出事那天早上我亲眼见到你和这个女人开房,你还想抵赖?”
“要不是我发了照片给她,晓薇还不肯相信。亏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马星宇,你这个渣男!”
她这话一出口,法庭上几个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马星宇慢慢站了起来,“就是后来网上那张照片吧?难怪那天我一回家晓薇就和我吵,怎么解释也不听。我觉得她那样歇斯底里,两个人根本没法沟通,索性就直接去了公司。”
“想不到当天下午,她就选择了自杀。你说晓薇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冯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捂住了嘴。
“我想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袁鹤临举起手中从马星宇那里拿来的杜晓薇的手机,“杜晓薇应该是一位非常在意别人看法的女士,因此朋友圈里的她,嫁了个好老公,生活富足,夫妻恩爱。”
“这令人羡慕,也令人,”他顿了顿,看向冯茹,“嫉妒。是吗,冯小姐?”
冯茹的脸一下子白了,然后又涨得通红,“我没有,我只是去酒店看朋友,碰到了马星宇和张媛媛,我不想晓薇蒙在鼓里。”
“所以有必要几次三番发微信给杜晓薇,强调她的老公出轨了,劝她离婚?”
袁鹤临冷笑一声,“承认自己的错误很难吧?所以把过错都推到我的当事人身上,心里会舒服一点?”
冯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不知道……”
张有成脸色彻底的黑了。实际上梁皎有些同情他,遇到这种藏着掖着不让你知道实情的委托人,律师真是要多冤有多冤。
“审判长,”他还是站了起来,“就算我的当事人发现原告与张小姐开房,并发给杜晓薇,也是出于维护朋友的立场。而导致杜晓薇自杀的,并不是我的当事人,而是原告。”
“换句话说,就算我的当事人没有发照片给杜晓薇,这件事杜晓薇迟早也会发现。而原告刚刚还口口声声地说与张小姐没有不正当关系,由此可见事实并不如原告所说。”
“审判长,”等他说完,袁鹤临才平静开口,“我所提交的证据里面,酒店监控显示办理入住时,我的当事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全程是张媛媛一个人在处理。”
“正常情况下,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是无法完成性行为的。这一点相信张律师也会认可。”
他微微勾唇,“所以,并没有证据显示我的委托人出轨,他对侵权行为的发生并没有过错。张律师,您的理由不成立。江律师,是非黑白也不是您说怎样就怎样的。”
“输了赢了?”梁皎一回到律所,邓帆就迎上来问。
她看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那个背影,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有袁律师出马,当然赢了。不过——”
“不过什么?”孟小虎也插了进来。
“不过被人讽刺了。”
梁皎背着手,学着江淼的表情,“袁律师,真没想到连这种案子你都要接,果然没有道德底线。渣男和小三一起演戏,你当别人看不出来?你太令我失望了。”
“赢了不就行了?她这是嫉妒!”邓帆双眼发亮,小跑着去追袁鹤临,“袁律师,您也带带我好吗?”
袁鹤临脚下一顿,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没空。”
“我特勤奋好学,您就随便指点一下就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进了自己办公室。
“什么呀?”邓帆跺脚,“人家不愿意跟他学的,他非要带着,怎么到我这儿就这么嫌弃呢?”
孟小虎没忍住,噗嗤笑了。
下午出去找案源的时候,梁皎刷着手机,发现那些关于马星宇的内容已经删得差不多了。
“对了,你是怎么说动张媛媛来作证的?”梁皎问。
“想知道?”袁鹤临轻飘飘地扫她一眼,“等我告诉你了,又说我是流氓律师?”
梁皎一顿,“你果然威胁她了。那姑娘黑历史应该很多吧?”
袁鹤临转头看她,“想我告诉你?”
“不想,”梁皎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不打算说的,于是转了话题,“你说他们俩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网上扒出来那么多同框?”
“我劝你,”袁鹤临打断她,“不要盲从。因为群众的眼睛并不总是雪亮的,所以需要有律师,需要有法庭,而不是让舆论去做判断。舆论如果能判定谁有罪,还要律师做什么?”
他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
梁皎侧头看向他,“你这是在指点我吗?”
男人轻哼一声,“老师不是让我带你吗?你以为是什么?”
是啊,还能是什么?
梁皎转向窗外,“那么,谢谢。”
她想起那个从高楼飘落的女人,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马星宇其实不是个好老公,不够关心自己的老婆,也不了解另一个女人的心思。
不过就算马星宇再糟糕,就这件事本事,法律也应该给他一个公正。而帮助他获得这个公正,才是她梁皎作为律师的职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