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深刻地记得新冠元年的毕业季,于朋友圈里读罢国华先生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当时枯坐好久,激动难抑,一时间很想跟他表白一句:“如果诺贝尔当初设一个演说词奖,那么今年的得主一定是朱国华。”而把《天花乱坠》通读一过,才意识到,国华先生2020年毕业季的那场演说,对他只是常规操作而已。或许他更适合拿刚刚获得第八个金球奖的球王来比拟:国华先生大概率是中国高校演说界的梅西。
《天花乱坠》由此让我触碰到了当代演说词的天花板,或许也将成为这一体式的标尺。如果说,国华先生已然奠立了某种关于演说词的美学原则和诗学模式,这个说法或许不算太过。
既身为理论家,又发表了那么多场演说,我想国华先生对如何写好演说词当有过总体性的思考。演说词本身的功能和性质,决定了它要集公共性、真理性、心灵性、场合性、审美性、感染性、个人性……等等因素于一体,其中任何一种因素或有欠缺,哪怕分寸感稍显不足,都会影响演说词的均衡感、整体性和理想型。也许国华先生的演说词并非每一篇都能臻于理想的至境,达到诸个维度的和谐统一,但总体观之,少有人能出其右。
在网络时代,演说词的公共性不仅表现在只对现场、台下的听众说话,它会在第一时间里借助云上传媒、公众号、自媒体、朋友圈……而迅速播散到更广大的公共领域,在增强了演说的影响力的同时,也须经受舆论空间近乎苛刻的品读和酷评。传播空间的扩大,受众的驳杂,也对演说者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当各路豪杰精彩纷呈的演说词同时刷屏,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就成为一个微型的竞技场。而国华先生之所以睥睨群雄,或许正在于其演说的均衡度。身为知名高校著名院系的主官,他的演说词必须道成肉身,为自己的学子的成长道路灌注责任感和真理意识;但在维系一种端凝的风格、严正的态度的同时也要考虑演讲的感染力甚至娱乐性;既要诉诸现场的听众以及云端的读者之心灵体悟和感受力,但也往往在注重营养的同时还要避免加入过多的鸡精;它必须有质地坚实的内涵以期带给听众沉甸甸的思考,但它最好也是一篇华彩斐然余音绕梁的美文……这一切,我似乎都在阅读《天花乱坠》的过程中得到了确凿的印证。
而即使我对国华先生心目中关于演说词的理想尺度再说上一万句,他都会认为远不及孔老夫子早已有之的言简意赅:“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那我只好说,也许没有比《论语》中的这句“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能更好地概括我对《天花乱坠》的整体观感了。
如果再多说几句,我想侧重谈谈《天花乱坠》中的“感染性”和“个人性”。唯一一次线上聆听国华先生的演讲,是在毛尖教授主持的华东师大“远读批评中心”的一个活动上,在王安忆、余华两位作家对谈“现实与传奇”之前,是国华先生的致辞,十多分钟听下来,顿生惊艳之感,当时只顾回味他的幽默感,以致不大听得进去接下来两位作家的对谈,心里想的是,即使只听国华先生的致辞,那些“在丽娃河畔的料峭春寒中、在月色笼罩中,等待着次日八点半幸福的领票时光”的“一夜无眠”的同学们也同样会获得满满的幸福感。
因此收到《天花乱坠》的文稿,我首先翻阅的正是这篇《在王安忆、余华对谈会上的致辞》,想即刻重温当初那种“惊为天人”的体验。即使如今在电脑上阅读这篇文字,依然强烈感受到它们十足的感染力和现场感,也依旧慨叹国华先生的演说有一种善于吸引听众注意力的魔力。据说在视频图像声音文字各种类型的信息空前泛滥的今世,“注意力”已经成为一种“经济”,而国华先生的演讲注定要更新关于“注意力经济”的定义。他在开口的一刹那就聚拢了听众的目光、开启了“震动体验”模式,进而在听众的头脑里制造一场风暴。他的演说中有着中国人最不擅长的幽默感,而且往往是那种最高级的冷幽默;他的演说词还以本雅明才能精准形容的灵氛美学著称,就像那篇精绝海上继而远播宇内的《在王安忆、余华对谈会上的致辞》中所说:“灵氛就是存在于此时此地、独一无二、不可重复、具有某种神圣性和神秘性的东西,也就是不能被ChatGPT取代的东西。”这或许得益于他的美学专长以及对本雅明的潜心探索。但这一切似乎也都不足以说清楚他的演说词的感染力之所在。我只能说,《天花乱坠》集理想的演说词所应必备的条件于一体,最终淬炼出的是一种他人无法替代的真正独异的个人性。而其背后无疑是一种作为老生常谈的“个人魅力”。
其实我本人远非这个序言的合适人选,至今与国华先生相见也不过四次,晤面交谈的时间加在一起才两个小时,但每次都对国华先生的风采深为折服与叹服。初见国华先生是在华东师大的友人倪文尖教授设宴的饭桌上,那是第一次近瞻国华先生。他在饭桌上那么坐着,即使不说话,也凛然C位,给我的感觉是,传说中的龙头大哥可能就是这种形象。那种感染力、凝聚力、号召力、领导力,是内敛的,也是外射的,举手投足之间,风采俨然。第二次是在北大中文系,国华先生带领他的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团队来指导工作,席间见识的是国华先生官方会谈的自如样貌。第三次也是他到北大,与在文学讲习所任职的作家李洱教授对话,国华先生没带任何稿子,空手而来,却侃侃而谈,那种机敏、睿智与博通,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天花乱坠”。
最近一次见到国华先生,是我去北京南站为他送行,在车站内的一个必胜客餐馆与他聊了近两个小时。他的坦诚相待和娓娓道来使我忘却了餐馆的嘈杂,我在想,国华先生的聊天就是演说,听他聊天,对于我这个不善言辞的人来说似乎能感受到一种魔力,就像在线上听他的演讲;但从另一方面说,他的演讲同时也是聊天,让你感受到的是五四一代散文家所憧憬的“闲话风”的情境,既是具体的对话语境,也是一种审美境界。或许这仍是一个美学家的“道成肉身”。
在国华先生为自己的演说集起的名字背后,那些漫天飞舞的落红中,有没有他更为青睐的花瓣呢?如果我当真向他求证这个问题,我希望听到的回答是:“书生的责任感。”或许这才是国华先生作为学者和教师的本色当行和职责所在。因此,如果在他六万余言字字珠玑之中只选出一段文字详加引述,我愿意引用数句他在华东师大中文系2016届毕业典礼上的致辞,题目是《书生的责任》:“关于我们培养人才的目标,我提到的第一个品质就是社会责任感。”“书生的责任是什么?假如农人的职责是耕耘土地,军人的职守是保卫疆土,那么,学人的首要天职就是对于知识的生产、传播和运用,就是对真理的追求、发现和守护。真正的书生应该坚持清明的理性,拒绝与商业逻辑调情,拒绝任何外部压力,为此甘愿接受物质的清贫和精神的寂寞这双重困境。”
我想,作为一介书生的我们还有那些一代代踏入校园又终于离去的学子,如果为自己的一生寻求一面旗帜,或许可以在前引这段话里找到。
最后我想援引林语堂关于何谓理想演说的经典定义:“绅士的演讲,应该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国华先生的演说辞也基本上符合这个规范;而我这篇所谓的序言也自当遵从,以免喧宾夺主。
是为序。
吴晓东
2023年11月1日 凌晨 于京北上地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