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离开学校前,刘东来要见一见他的学生。

上课前,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教室。他不知道,他的脚步,为什么如此沉重,脚上就像挂了千斤的铅,就像一个犯人,戴上了坚硬的脚镣,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从办公室到教室,只有几十米的路,他觉得有几百里似的。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难受,没有如此伤感。他的心,就像被许多怪物,张着大嘴,伸开利爪,疯狂地嘶咬着。心被撕烂了,一块块的粘在怪物的爪子上,含在怪物的嘴里,滴着鲜红的血。

面对就要离去的校园,他的泪水在眼里直个劲地打转转,盈满了眼眶,又泉水般地涌出。他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自己脚上,那天参加高考时,在大雨天泥泞的路上,挣断了一根带,后来又缝上的凉鞋,看着屋檐下,铺在路上,缺边少沿的红砖,一步步走向教室。

他走得很慢,好像生怕踩死地下的蚂蚁似的。

天气灰蒙蒙的,似乎看不到阳光。周围一片昏暗,校园里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那些绿绿的树,那些绿绿的草,也都像死了一般,低垂着忧伤的头。平时吱吱啦啦一声声鸣叫的知了,也都哑巴了。校园里,孩子们,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变成了令人窒息般的沉寂。教师的办公室里,往日里友好亲切的笑脸,换上了一张张难以琢磨的复杂的表情。

刘东来从心里说:可爱的校园啊,你这个让我迷恋的神坛,你这个令我神往的圣地,我如今就要离开你了。可是,你这个无情的家伙,好像至今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似的;好像在这里,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对我的到来,你没有做过什么表示;对我的离去,你又是这样无动于衷。这些学生,这些老师,好像也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东西,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是一个丑八怪。他们谁也不主动和我说话,都在看我的笑话哇。

起风了,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吹得人睁不开眼。粗大的树枝,都疯狂地摇摆着。脆弱的败枝、原有的枯枝,掉到地上。地上的尘土,飞起老高,在空中打着圈。刘东来的衣服,整个地抖动着,后襟被掀起,前襟被撕开。风越来越大,这是撕肝裂肺的风声。

这不是风声,是笑声,是野兽一样怒吼的嘲笑!刘东来好像看到了,一个怪兽跳到高高的房顶上,伸长脖子,露着狰狞的牙齿,瞪着寒光逼人的红眼睛,面对着他。

他奶奶个臭腚的,太阳咋也这么无情呀,也像个怪物,故意把刘东来的身影弄得歪歪斜斜,半死不活地躺在路上。这影子,像个鬼,像个黑色的幽灵,跟随着刘东来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教室的门前,刘东来突然站在这儿。门是关着的。门漆黑黑的,鲜亮鲜亮的。

这门漆,是刘东来亲手给学生油过的。

那天,见教室的门漆脱落得不成样子,刘东来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商店里,买来油漆,找来刷子,找来一只破碗,拧开瓶盖,把油漆倒进碗里,又找来一点汽油,倒进去,调匀,蘸着漆,轻轻地均匀地刷在这个门上。

那是一个中午,太阳的光线,照在刘东来的脸上,他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影,映在墙上。快乐的脸,把所有的微笑,投进漆里,把所有的柔情,投到门上。油完了门,鼻子再贴近门漆,闻了闻,竟觉得那么香那么甜。油完了漆,这个门就成了一个少女。这少女绽开一张美丽的笑脸,看着他,亲切地对他说话了。刘东来听到了这声音。她说刘东来可爱,说刘东来高尚。

现在,这个美丽的少女,咋变脸了?还变得这么丑陋不堪。它好像变成了一个无耻的,奇丑无比的男孩子。这男孩子,鼻子是歪的,眼睛是瞎的,嘴是斜的,身上散发着臭味。刘东来想杀了这个男孩子。让他污浊的血,偿还他的一切。刘东来想放一把火烧了这个门,让熊熊烈火连同这个教室,以及整个学校的房子,全都化为灰烬。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血,出现了一团燃烧的大火。这血,这火,叫刘东来开心,叫刘东来解气。

门旁的墙角上,还有用水擦洗过的痕迹。这里,原来一些坏学生,写下许多的粉笔字,花里花骚,难看至极。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在明亮的月光下,刘东来拿着块布,蘸着盆里的水,蹲下,站起,挺身子,撅屁股,把这些擦干净。

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现在刘东来却想在它的上面,泼上一桶大粪。让那流着尿汤子的腥臭的大粪,流满墙,流满地,流满整个学校的大院。于是,他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个男孩提着一桶大粪,高高地轮起来,泼向这个门的场景。这场景,叫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呀。

门上的那块玻璃很光,很亮。前几天,一个坏小子把它打破了,刘东来量好尺寸,掏自己兜里的钱,跑了老远的路,在一个玻璃店里,让人家割好,给学校的会计要了几个订子,亲手把它换上的。会计是一个憨厚的人,见人不大说话,总是嘿嘿地笑。要订子时,会计说:玻璃多少钱?我给你报了吧。还有,油教室门的漆,也给你报了吧。刘东来说:不用了。会计说:干嘛要这么傻。刘东来说:玻璃是我的学生弄坏的,责任在我,理应我赔,不给学校添麻烦。油漆是我自愿买的,没给领导说,也不应该学校报销。会计说:叫你报,你就报,没有几个钱,我说了能算,不用校长同意。刘东来说:谢谢您,我不报。会计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拍刘东来的头顶,又拍拍刘东来的肩,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孩子。刘东来说:我不是孩子,是大人。会计说:大人也没有长大。刘东来觉得他的自尊心,有点被伤害,就不再说话。

现在,刘东来却想一拳头,重新把这块玻璃砸得粉碎,让玻璃片子,飞满天,落一地,才能吐出心中的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