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来终于推开了教室的门。教室里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一手扶着教室黑色的木门框，一手扶着门旁红砖的墙角，半死不活的头又低下去。他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傻子一般地站在这儿。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教室。他是那样灰鼻子灰脸地来的，如今又是这样灰鼻子灰脸地离开。他实在没脸面对自己的学生。过去的他，还真没有想过，那些灰鼻子灰脸，还是红鼻子红脸的事，从来都是那样自信，那样神气十足，挺着胸，昂着头，走进这个教室。
这会儿的他，却像是在战场上，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一身的伤，落了队，丢了枪，没了粮，也迷失了方向，半死不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更像是一只被主人从家里赶出去的狗----丧家的狗，丢人的狗，耻辱的狗。
刘东来的眼前闪现出一只狗。它不是一只丧家狗，是小时候他家养过的，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小狗的个子，比猫要大一些，褐色的毛，大耳朵，黑鼻子，白眉毛，一对亮亮的大眼睛。刘东来走到哪里，它都像他的尾巴，一步不停地跟着。刘东来和伙伴一起玩，不喜欢它跟着，向它喊：回家去。它停下来，眨着眼，屁股坐在地下，像个小大人，委屈地，轻轻地，从喉咙发出，细小的吱吱声。看它不走，刘东来就拾起土坷垃投它。它就站起来，尾巴夹在腚下边，一步一回头，往家跑，去找刘东来的娘。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坐在炕上。小狗蹲在炕下，蹲在他家的木柜前，眼睛直直地望着这亲爱的一家人，尾巴伸进柜前的长凳下。刘东来看它可怜，把嘴里的一口干粮，吐出来，扔给它。它张开嘴，一跳，就接在嘴里，咽下去。吱吱，又从鼻子眼里，发出了一点轻轻的声音。刘东来觉得它很懂事，对它的行为给以鼓励，就又扔给它一口干粮。小狗心里高兴，叫声又从嘴里出来了。那以后，吃饭时，它就不停地叫。一叫，刘东来和二哥、小妹，就不停地喂它。它太聪明了，知道这样叫，就有食吃。那叫声就更响亮，也更动听。还一边叫，一边摇头晃脑摆尾巴。晚上睡觉，它也要爬到土炕上，钻进刘东来的被窝里。它小的时候，爬不上炕来，也是在地下叫。刘东来就把它抱上来，放进自己的被窝里。后来，刘东来睡前就在炕前，放个凳子。小狗就能自己跳到凳子上，再从凳子跳到炕上了。这样，晚上钻刘东来的被窝，就像钻它自己的被窝一样随便了。它很乖，钻进被窝，还要钻进刘东来的怀里来。晚上睡觉，刘东来就总是这样搂着它。它睡得舒服，也不打呼噜。刘东来愿意搂着它睡。它的毛很暖，冬天在刘东来的怀里，就是一团火。没睡着的时候，刘东来喜欢把自己的手指头，放到小狗的嘴里，小狗温情地裹着他的手指头，也添他的脸。它太懂事了，拉屎撒尿，就从被窝里爬出去，跳下炕，从门下的空里，钻到院子里，回来的时候，它会抖一抖身子，不把寒气带进来。有一天，刘东来到地里去拔草，也没有带着小狗。小狗跟着刘东来的娘。娘站在村头，看到小河边有几只小狗在玩耍，对小狗说：小狗哇，到那边，跟你的小朋友们玩吧。小狗很听话，就跑到了小河边，和那几只小狗，在一起，欢蹦乱跳地玩起来。村里河东有个人，突然走到娘面前，说：大婶，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你家的小狗呀？娘说：俺的小狗在河边玩。他说：你家的小狗真好。娘说：你也喜欢俺的小狗？他说：忒喜欢了。你喊它过来，我看看。娘就喊：小狗哇，过来，有人想你呀？小狗就从小河边，蹦蹦跳跳，跑到娘跟前，摆着尾巴撒欢，亮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快乐地望着娘。这人的棍子，突然从袄袖里伸出来，狠狠地砸在小狗的腰上、头上。小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娘紧紧地抱住了小狗，叫了一声，俺的小狗！充血的眼睛瞪起来，怒斥这人：你说喜欢俺的狗，干嘛要打死它？这人说：对不起，婶，上边传的令，最近出了狂犬病，叫打狗哇。娘眼泪纵横地说：这是一条生命，就跟俺儿一样亲，更是俺孩子们的宝贝，你太缺德了。这人说，婶，俺也不愿干这缺德事。支书叫俺打，俺得打呀。不打，不光不给俺记工分，还得罚俺哇。他又用类似的方法，打死了和刘东来的小狗一起玩的几只狗，也打死了村子里所有的狗。娘哭着把他的小狗，抱到家里，放到他家小西棚子前面的厕所旁。娘以为小狗死了，在院子里拿了块破席子，盖上了它。午饭时，一家人都从地里回来了。刘东来问娘：小狗呢？娘指指那块破席。刘东来把那块席拿开。小狗身子不能动，可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尾巴还在不停地摆。刘东来抱住小狗，亲着它的脸。刚刚把它放到地下，爸爸就说：小狗活不了啦，别再叫它受罪了。爸爸就拿起墙下那把镢头，举起来，砸在小狗的头上。小狗没有叫一声，尾巴就不再摆了。小妹哎呀呀地狼嚎似的叫了一声，哇地大哭起来。爸爸说：把它的肉吃了吧。刘东来说：不能吃。爸爸说：吃了它的肉，它会一直活在咱的心里。爸爸就扒了它的皮，把它的肉炖在锅里。那天，他们一家人泪流满面地吃了这只可爱的小狗的肉。
现在刘东来想起这些，就想哭。一想哭，脑海里就出现了幻觉：他自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狗。他这只狗，缩着身子，爬到这儿，可怜巴巴地张着流泪的眼睛，像他家死去的，那只可爱的小狗一样，来看一眼亲爱的主人啊。还没有看到主人，一群人就在他的身后，挥着棍棒，嘲笑着，呐喊着：打啊，打死这只狗！刘东来家的小狗，是带着传播狂犬病毒的罪名，被打死的。刘东来这只狗，是因为爸爸和公社领导拌了两句嘴，要被打死。刘东来不想就这样死掉。现在，他夹着尾巴，瞪着惊恐的眼睛，嗷儿嗷儿地叫着，拼命地跑啊，跑啊。可是前面再没有路，只有一道河，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还散发着腥臭。他只能跳下去。刚刚跳下，一群魔鬼样的东西，向他扑过来，摁着他的头，抻着他的腿，咬着他的脖子，它们把他咬得鲜血淋淋，他挣扎着，摆脱它们，潜入水底，再浮上水面。他在又脏又臭的河里，游啊，爬啊，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岸。还没有来得及抖一抖他的狗毛，又过来一群人，大叫着：戳啊，戳下去，别叫它上岸。那棍棒，一根根戳在他的身上，戳在他的头上，戳在他的腿上。他终于又被人们戳进水里了。他就要死了。他在水里，又嗷嗷地尖叫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向他们祈求着：不要这样啊，我刘东来是一只落水狗，但我像我家养的那只小狗一样，是一只忠诚的狗，善良的狗哇。我要见一下我的主人。他就又爬啊，爬啊，总算爬到主人的家门口。
噢，这不是主人的家门，这是教室的门哇。进了教室，他看到了亲爱的学生，这学生是谁？是主人家里亲切的孩子吧。他便摇着尾巴，扑到孩子的脚下，亲吻一下他们可爱的脚，叼一叼他们可爱的裤腿，也在学生面前抖一抖他身上的狗毛。这一抖，他好像变成了个人。
对啊，他确实是一个人。他想起，他原来的身份是教师，是一个代课教师，应该走上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