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来了。夏天的夜闷热得很,叫人透不过气。天上的月亮,把老榆树的影子,撒在地上,撒在饲养棚的窗台下。一盏提灯,在窗前挂起来。昏暗的灯光,照着刘东来和虎子的身影。虎子扎着白头巾,打着绑腿带,盘腿坐地上,弯腰剎苜蓿,低头抱怀中。苜蓿剎好,虎子紧紧地搂着一抱绿绿的鲜嫩的苜蓿,一点点地续进铡刀。刘东来挺胸,瞪眼,憋足一口气,手摁铡刀,双腿绷劲,挺腰,收腹,再弯腰,屁股下坠,身下沉,哧的一刀下去,鲜嫩的,细细的,碎碎的苜蓿,落在脚下。哧哧哧!一刀又一刀,一抱苜蓿铡完了,他弯腰,抱起脚下的碎苜蓿,甩到窗下。虎子不说话,只是续苜蓿,刘东来也不说话,只是摁刀。苜蓿铡完了,碎苜蓿像小山一样高,堆在窗台下。刘东来抹一下脸上的汗,仰脸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揉一下酸疼的腰,两手撑地,一腿跪地,撅起屁股,弯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再弯下腰,把那一大堆的苜蓿,扒拉开,铺满地,自语道:俺的亲娘啊,可别有热气,有热气牲口吃了,会涨肚子的。刘东来这样说着,在煤油灯的光亮下,走进牲口棚里,找到草筛子,给牲口添草。

这草筛子是竹编的,圆形,底部是网状镂空的。刘东来到牲口棚里面那个小草棚子里,一捧捧,把草捧进去,端起来,站在最边上的那头驴屁股后面,一圈圈均匀地转动着筛子。筛子的草,就像个精灵一样,有节奏地旋转起来。草筛子在他的手里,不经意地掂了掂,草就在空中上下翻了个圈,像孙悟空翻跟斗一样,稳稳地落入筛底。就这样,草里的尘土筛到地下,筛到驴的屁股后面,筛到那腥臭的黄色的驴尿里。这头驴,后腿突然分开,屁股下沉,哗啦啦刺了一泡尿,尿溅到他的脸上。驴又噗的一声放了个臭屁。驴的屁味,闪电般地钻进他的鼻子里。他自语道:俺亲爱的驴呀,刺尿放屁,也不选个时候,哥们还在你的屁股后边站着呢。筛好的草,他再一下下,倒进木制的牲口槽里,再把铡好的苜蓿加进去,香香的料也撒进去,又习惯性地摸摸大黄牛的头。牲口们吃着草料,就打着响鼻,以示对他的谢意。那头叫驴高兴了,腆起脸,高仰起头,啊咡啊咡地扯开震天动地的大嗓门,狂叫起来。他摸着驴的头说:哥们,看你美的,放屁刺尿又唱歌。别唱了,快吃吧。

大黄牛也高兴了,向着刘东来哞哞哞地叫起来。这头大黄牛,是一头公牛,是生产队专门配种用的。这头牛,非常厉害,总爱伤人,长得高大,身子就像一面大墙,头上的角,伸得特别长,特别尖硬。更特别的是,那黑黑的大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得吓人,小孩子看到都会哭。它昂头一声鸣叫,那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大地都会颤抖。上师范前,刘东来刚当饲养员时,除了给它饮水之外,从来不敢去牵它。饮水时,也不敢摸它的头。只有那个老饲养员可以靠近它,可以随意摸它的头,摸它的身子,摸它亮亮的毛。后来,时间长了,它可能对刘东来有了感情,有一次,刘东来给它饮水,这头大黄牛,甩了下尾巴,来舔他的手,吓得他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再后来,刘东来也敢去牵它,敢摸它了,有时还可以把他的脸贴在它的脸上亲近呀。

从前在生产队干活时,虎子就和大黄牛成为好朋友。犁田、耙地、赶车,虎子都是一把好手,他经常用的就是这头大黄牛。犁田,犁铧翻动着沃野的肥土,脚步踩踏在夯实的田地里,他挺着胸,一只手轻松地扶着犁把,鞭子别在腰里,嘴里还不停地乱叫着,给大黄牛说话。他弯着腰,挥着鞭,望着蓝天白云,说:“亲爱的朋友,我虎子是有大志向的,有一天,我会像雄鹰一样翱翔。你说对不对?”大黄牛吼叫了一声,告诉他:“对的。对的。”虎子说:“亲爱的朋友,如果哪一天,我有难,你会救我吗?”大黄牛仰天大叫,告诉他:“会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有难。”虎子哈哈大笑。耙地,他站在耙上,抓着牵牛的绳子,半仰着身子,大声地给大黄牛唱着歌:

今天在地上,

我们是朋友,

明天在天上,

我们是朋友,

你牵着我的心,

我拉着你的手。

........

虎子唱着,两只脚稳稳地蹬在耙上,前后不停地轮换着㨪动,那尖尖的耙齿,就把耕过的地里的大土块打碎、弄平,身后就出现了细粉一样平平的土地。赶车,去地里拉庄稼,小车装的像山一样高,大黄牛稳稳地拉着。哪儿有坑,哪儿爬坡,哪儿快走,哪儿慢行,大黄牛都知道。虎子说的话,唱的歌,甚至每一个动作,大黄牛都懂。

那天,从地里回来,虎子没有牵好这头大黄牛。大黄牛跑了,在街上乱窜,见了人顶人,见了牲口顶牲口。一头小猪在街上跑,大黄牛顶在它的肚子上,肠子都出来了。小猪在地下打滚,吱吱乱叫。几只狗围着大黄牛,汪汪狂吼。大黄牛飞跑着,蹬后腿,屈前腿,一头向着那个最大叫得最欢的狗顶过去。这只狗在地下打了个滚。大黄牛摆尾,甩头,粗粗的尖硬的大角,一挑,这只狗又高高地抛向空中,摔在地下。所有的狗都吓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一齐发出轻微、低沉、委屈、哀伤又无可奈何的尖叫。这叫声,像一群孩子的哭声。一个孩子吓坏了,娘啊娘啊哭着跑,跑着跑着,倒在地下。大黄牛又去追这个孩子,两只大角,就要顶上去。虎子喊了一声:“回来!”大黄牛就乖乖地走到他的跟前,头在他又脏又破的衣服上,轻轻地温顺地蹭着。虎子说:“大黄牛,你要听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不然,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你。你的人生就完了。”大黄牛就点头,还给他唱歌。大黄牛唱起歌来,响亮又动听。

现在,给牲口添好草料,刘东来和虎子就躺下了。

半夜里,虎子还在睡梦中,刘东来又起来给牲口添草加料,突然发现几头牛趴在地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大吃一惊,大声喊虎子:“兄弟,起来,快起来!”

虎子问:“怎么了?”

刘东来说:“出大事了,咱的牛涨肚子了。”

虎子爬起来,到牲口棚看了看,有几头牛,肚子像个圆圆的大气球,趴在地下直吭哧,眼睛也瞪得老大,就要凸出来。

刘东来说,我去叫大夫,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它们。刘东来就砸开他家的门,推起院子的大水管自行车,疯一样地奔向公社兽医站。

天太黑,心又急,几次把车子骑到道沟里,骑到野地里。很快就到了公社兽医站。这兽医站的大院,没有墙头,更没有大门,就在刚进公社住地的道边上,道在低洼处,院子高一些。院子只有两个给牲口看病时控制牲口的木架子。医生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就三间北房,土坯垒的。刘东来就直接去捶那个纸糊的窗子,叫着:“大夫,救命,俺村的牛涨肚子了。”

大夫很敬业,提起药箱,推起车子,就跟着走,到了饲养棚,大针扎到牛的肚子上,牛肚子里的气,顺着针眼往外冒,吱啦啦地响。最后还是死了一头牛。

天一亮,警车响了。不知道县公安局的人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后来才知道是狗子打的报告。庄稼人几辈子也没见过警车进村,全村的人都向警车聚拢过来。车上下来两个人,穿着公安服,戴着公安帽,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他们走进饲养棚。

高个子大声地说:“谁叫刘虎子?”

虎子说:“我。”

这人吼了一声:“伸出手来!”

虎子老老实实伸出手。

矮个子把手铐给他戴上去。

虎子说:“哎呀呀,同志,你戴得太紧了,能不能松一点?”

矮个子说:“不要叫,再叫,我再给你紧一扣。”

虎子就不再叫,也不再说话,低着头,咧着嘴。

高个子又吼了一声:“谁叫刘东来?”

刘东来说:“我。”没有等高个子发话,刘东来就主动地伸出了手。

矮个子又把手铐戴在刘东来的手上。

“走!”随着一声吼叫,他们被推上了警车。

围着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都在窃窃私语。有人哭了。哭的是刘东来和虎子的亲人。从那哭声里,他们听出来:亲人们是觉得,他们俩个,要立即押上刑场去枪毙了。

在县公安局,他们被关了三天。还算好,这事只是判作责任事故,但不许他们再喂牲口。他们一起放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新饲养员牵那头大黄牛时,被顶伤了。大黄牛就被宰杀了。

大黄牛被宰杀的时候,刘东来和虎子都没有看到它的死。听说,面对着那刀,这头大黄牛,仰着头,挺起有力的脖子,张开大嘴,向着天空,发出撕人心肺的长鸣,四只蹄子把地下的土捣起一个大坑,眼里涌出鸡蛋大的泪珠。它一定是在思念它的老朋友刘东来和虎子了吧。它那撕人心肺的长鸣喊的是什么?他喊的是:“东来哥,虎子哥,我的亲人,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东来哥,虎子哥,你们的朋友要死了,我想你们。我要见你们啊!!!我要见你们啊!!!”杀它的人,用厚厚的几层黑布,把大黄牛的眼睛蒙起来,手还在发抖,刀几次掉到地下。最后一刀下去,大黄牛的眼睛突然跳出来,亮亮的,鲜活的,在地上乱蹦。杀它的人,觉得见鬼了,吓得昏了过去。大黄牛死前,没有见到虎子,也没有见到刘东来,更看不清杀它的人,只是悲愤地把满腔的血,从喉咙里喷出来,几乎把它的血,全部喷到,杀它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的血,都流完了,它还是那样站着,没有倒下,直到最后又一声长鸣,才倒在了地下。那声音粗犷又凄凉,像一头垂死的雄狮。

刘东来和虎子听说大黄牛死了,一起坐在宰杀大黄牛的深坑里,捧着浸满大黄牛血痕的黄土,泪流满面,仰脸喊一声:苍天啊,我亲爱的大黄牛,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他们问村里人:“大黄牛的肉是在哪里卖的?”

人们告诉他们:“在漫河集上。”

漫河集在村北,离他们村子几里。他们去了集上,也没有找回一块骨头。

他们见人就问:“谁买走了大黄牛的头?”

没有人回答。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他们找到了买大黄牛头的人,要回大黄牛的头骨,就抱着它,埋在村东,还给它建了一个高高的大坟,又在大坟前烧了许多纸,磕了许多头。两个人还趴在那个坟上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