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日子,秋凉了,大雁开始往南飞。村北一个大院里,建起一个轧棉花的厂子。人工轧棉花的机器,哗啦啦地响。满屋子挤满欢快的笑声,满屋子堆满雪白的棉花,满屋子飞舞着长长短短的棉絮。从此,“轧棉花了!”的叫声,响遍附近的大小村庄。
虎子又走进刘东来的小屋,说:“哥,咱也去接送棉花吧。”
刘东来说:“我不会。”
虎子说:“没个不会。咱们卖过小鸡?这和当年咱们卖小鸡差不多。”
刘东来想起他们村的暖房。
1972年的春天,他们村里建了一个暖房。最初孵鸡,要请技术人,后来跟着孵鸡的人,都成了技术人,他们可以自己孵。孵出的小鸡,成色竟然比请来的技术人孵得还要好。走进热腾腾的暖房,满炕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鸡,张开黄黄的小嘴,仰头喳喳地叫着,就像一群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婴儿,在炕上乱跳。这些孵鸡人,在37.5-37.8度的室内,穿着裤叉,光着膀子,满脸挂着笑,伸着手,满炕上抓小鸡。他们“三五----十五,四五----二十”的,拉着长长的声音,数着,唱着,把那些小鸡,放进一个个大筐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最美的歌,饱含着激情和幸福感的歌。精明的老会计陈大爷,刚刚从城里接来了外孙,本来就高兴,听着这歌,戴着老花镜,拿着笔和纸,一笔笔记着生产和卖出的,大大小小的帐目,看着那喜人的数字,笑弯了腰,一次次把老花镜掉到地上。
陈大爷是村子有名望的大文化人,不太会种地。那时,他从城里接来的外孙叫小生,一个几岁的孩子,一身的尘土和泥巴,脏脏的脸,瘦小的身子,在村里的大街上,跟在一群孩子屁股后面跑。孩子们总爱欺负小生,总是大声地叫着:陈大爷,瞎胡闹,拔了麦子种山药。小生就哭,哇哇地哭着往家跑,一头扎进陈大娘的怀里。陈大娘说: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告诉姥姥,姥姥撕了他们的嘴,打折他们的腿,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这以后,陈大爷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教小生认字,陪小生念书。那灯是发黄的光,一闪闪的,突突地冒着黑烟。陈大爷没有亲生儿子,也没有亲生女儿。小生的娘是养女。陈大爷自从有了小生这个外孙,成天扬眉吐气的,在街上走路,在孵鸡的暖房当会计,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时不时哼上两句小曲,脸上也挂着笑。那是暖洋洋的,充满希望的笑。就像阳光在他的心里播下发芽的种子。
三四月份,他们村的小鸡,一筐筐卖往近处、远处的村庄。刘东来和虎子骑着自行车,载着两三筐的小鸡,奔走在土路上,奔走在炊烟缭绕的小村庄,站在大树下,墙头边,挺着胸膛,大声自豪地哟喝着:小鸡---喽---嗬----,买---小鸡---喽!一声吆喝,人们就围住了他们的鸡笼子。这鸡笼子一层叠着一层,像蒸馒头的笼屉,在外面罩着花花绿绿的薄被子。他们支好车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露出最上面的一层来,小鸡满满地挤在鸡笼里,像一堆挤在一起的,各色各样的绒毛球,黄的,白的,粉的,绿的,黑的,乱蹦。嫩黄的,尖尖的小嘴,发出细细的唧唧声,叫得人心里软软的,暖暖的,痒痒的。人们开始挑小鸡。买鸡的庄稼人把最活泼的鸡,一只只,挑出来,放在自己的竹篮里。没有带竹篮的老太太,干脆扯起衣襟,把中意的小鸡,放进衣襟里。小孩子看着稀奇,咧嘴乐了,呼着叫着,伸出光不溜秋的小脑袋,从大人的胳扎窝下,卡巴裆里,钻进来,挤到最里面,扯着鸡筐,伸出小手,就摸小鸡。虎子用胳膊挡着他们,说:娃呀,可别乱摸,小孩子手热,热手一摸,小鸡会生出干巴腚!干巴腚不好拉屎,小鸡会憋死。孩子们就只能仰起脸,大眼瞪小眼,小手一抖抖的,不知道往哪儿放。老太太又大声地叫:兄弟,你内行,帮俺挑小母鸡。虎子就摆手,抿着嘴笑:俺也不会挑,分不清是公的还是母的。自己挑吧。俺的鸡,都水灵,都光亮,都柔顺,都欢实,都容易养活呀。
这卖小鸡,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村里很多人,都卖不多少。刘东来和虎子在一起,却卖得很好。新出的小鸡,卖出有时间性,一般不过三天。头两天,小鸡不进食,是出手的最佳时间。他们就得快跑。跑得腿疼,跑得身子发软,跑得身心疲惫,刘东来的脸上没有笑。虎子说:哥,你笑。别光绷着脸。绷着脸,人家不喜欢咱,没有人买咱的鸡。刘东来就尽量地笑。到了第三天,剩下不多的小鸡应该进食了。刘东来和虎子就把车子,骑到大树下的阴凉里。那些蚂蚁可能也知道这地方舒服吧,一群群地爬过来。虎子说:这是我们的领地,你们不能来,到别处去凉快吧。他脱下衣服,在地下扑打了两下,蚂蚁们就都吓跑了。他们就铺上塑料布,用茓子围起一个圈,小鸡放进去。虎子拿出泡好的小米,在鸡们中间扒开一块空地。一抖,均匀地撒开,小米带着水滴,撒了一片,小鸡就瞪着小眼,喳喳叫着,迈着小腿,扎着翅膀,往前抢食。虎子不错眼珠地瞅着它们吃。哪只吃得快,哪只吃得慢,都盯得死死的。对吃得差不多的小鸡,虎子说:小鸡啊,你们几个吃得快,嗉子起来了,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撑死你们了,去,一边凉快吧。虎子说着,就把它们拿到另一个笼子里。等这些小鸡都吃好了,他们就给小鸡闷食,给它们的笼子盖上被,让它们再美美地睡一会。虎子看着它们睡。闷了一会,虎子说:小鸡,别睡了。睡过了,也不行。起来玩吧。虎子就掴打掴打鸡筐。小鸡都醒了,喳喳地叫。再过一小会,虎子把被子扯去,小鸡就一个个精神得像神仙,喳喳地唱起歌。
自从这个暖房不开了,刘东来和虎子也没有觉得怎么难受,陈大爷却受不了啦。这时陈大爷的外甥小生又接回了城里,陈大爷就再也打不起精神,走路也不哼小曲了。那么大个男人,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抹眼泪。陈大娘更是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家原在村北的第一个胡同最东头,房东的水坑边,就是那棵几百年以前的老柳树。老柳树的叶子,绿绿的,茂密的,盖住他家的土房子,给这个院子,带来了一片生机和活力。院子里还有一只大狗,威风凛凛地趴着。那个时候,他们家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富足的人家了。自从这个暖房不再开,自从小生走了,陈大爷心气就差了,日子不跟从前了,卖掉老柳树下宽敞的大宅院,搬到村北街面他侄子闲着的那个院子住。院子也没有墙头,只有一圈篱笆。人们在街上走,经常看到陈大娘在院子里纺线,斜对襟的黑上衣,挽腰的黑裤子,裹过的小脚,头后一个苍白的发卷,一个人,孤零零的。纺线车子,吱咛咛地响,那满天飞舞的草叶子、树叶子,总在她的头上飘,树上的鸟粪,也经常落到她的脖子里。白天陈大爷去生产队干活,没有人和陈大娘说话。陈大娘只跟院子里那些鸡说话。她把那些鸡当作小生,那些话也都是对小生说的。她说:小生啊,你不在姥姥身边,姥姥照顾不了你,你要吃好,你要喝好,晚上的被子也要盖好。她说:小生啊,在大城市,跟爸爸、娘,好好上学,好好读书,长大了就有出息。她说:小生啊,等你上班了,挣了钱,也别舍不得花,多给自己买好吃的。她说:小生啊,别老挂着姥爷和姥姥,姥爷老了,姥姥老了,没有用了,总有一天会见上帝。等姥爷、姥姥见了上帝,也会保佑你。她说:小生啊,孩子,好好地生活,只要你活得好,姥爷、姥姥就放心,就开心。这些话,那些鸡没有听懂,可是家里的那只狗听懂了。那狗总向着陈大爷房子西边水坑边那个大庙噗嗤嗤掉泪。这庙就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上,春夏秋冬,都有一层厚厚的草,冬天这庙上的草是干的,平时是一片绿,没有人敢去割这草。草里有很多的鸟粪。晚上走过这个庙,心里凉飕飕的,腿就发软。据说,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在这个庙前打死了葛荣华部队的好多人,也打死这个村子的好多人。后来这庙一直是村民烧香磕头的地方。有人老了,村里人会到这里烧纸,烧香,磕头,给老人送饭,送老人上天。自从这个暖房不开了,自从小生走了,陈大爷老去这个地方溜达,老瞅这个庙,瞅着瞅着,就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会见不到小生,也再见不到那么喜人的暖房了,就掉泪。有一天,陈大爷真的老了,村里人哭着为他送葬,喊叫着,让他走好,趴在这个庙前,哭着,送他去上西天的路。后来,陈大娘也走了,陈大娘走的时候,是抱着她家的鸡,叫着小生的名字走的。陈大爷、陈大娘走后,那些鸡就都不在了,但那只狗,还趴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找食吃的时候,这狗才离开这院子。平时这狗还是忠诚地,为陈大爷、陈大娘守着这个院子,守着这几间房子。这狗好像知道陈大爷的心思,也常到那个老暖房里转。白天这只狗,从来不叫。只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偶而会叫几声,那声音异常凄凉。有一天,人们突然看不到这只狗了。后来,才发现这只狗,死在了陈大爷、陈大娘的坟前了。这狗死前,在陈大爷、陈大娘的坟前,为自己挖了一个洞,它就躺在那洞里。人们发现这狗的时候,它的身子已经烂了。那以后,晚上没有人敢从陈大爷、陈大娘的坟前走过,因为有人在晚上听到过,那只狗在陈大爷、陈大娘的坟前叫,那不像狗的叫声,很像一群小鸡喳喳地叫声。再以后,陈大爷家的土房就倒了,那个院子也成了一片废墟,堆满了一堆堆的土,长满了野草和小树。
想着从前这卖小鸡的事,想着从前这暖房的故事,刘东来原来像死了的心,又复活了。他就和虎子去接送棉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