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刘东来十九岁了,还是没有说上媳妇。
这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热,烤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村子的大喇叭里,支书大声地喊着:“乡亲们,带着笔和纸,到村南的大柳树下集合!集合了哇!”
随着这声音,村南头的小河旁,大柳树下的绿草上,满是泥土的地下,坐满了村子的庄稼人。女人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裤,像一群呱呱乱叫的鸭子,张家长李家短地瞎白话。男人穿着大裤叉子,光着脊背,爆出一层黑黑的皮。有人随意拔起地下的一把草,拽下头上挂满绿叶的柳条子,在脸前,不停地咕哒着,一张张漆黑的脸,掩饰不住本来的憨厚和纯真。树上知了的叫声,知啦知啦地响。树下百姓的说笑声,像呼啸的潮水,一浪又一浪,但明显地让知了的叫声压下去了。
这时,刘东来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正在给牲口挑水。挑水的井,就在大柳树下。井边镶着有些呲牙咧嘴的砖。井的周围,洒满了一片片的水,在一个个低洼的地方,透着亮亮的光,还有一片片湿湿的泥。水洼和泥里,是刘东来那双黑帮的大鞋踩来踩去的一片片脚印。
村支书站在大树下,挥着草帽,大声地说:“公社让咱们村,推荐一个娃,去上大学,去读书。”
人们大声地叫:
“俺娃十二了,可以去吗?”
“俺娃十三了,可以去吗?”
支书说:“乱弹琴,还没有断奶吧,抱着你娃回家吃奶去吧。上大学是有条件的。条件是高中毕业,在村劳动二年以上,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政治思想进步。还有一条,未婚。”
有人问:“定了亲的,有婚约的,算不算结婚?”
支书说:“扯蛋,没有结婚证,当然不算。”
又有人叫:“没有领证,已经钻到一个被窝去了,算不算?”
人们大笑。
支书说:“又胡扯,你见过没领证,就钻一个被窝的吗?真有,不算结婚,可道德品质败坏,绝对不行。”
有人又喊:
“俺儿够条件!”
“俺闺女够条件!”
“我够了!”
“我也够了!”
“报上名就行吗!?”
支书说:“木头脑子吗?叫你们集中到这里干嘛了。得选呀!咱们讲民主,大伙选吧,投票!咱说好,奶奶的,谁也不能搞邪的歪的,大家都要凭良心,选出最好的娃!”
有人喊:“支书,俺不会写字!”
支书说:“猪脑子呀,不会写,叫会写的代笔呀。”
刘东来没有参加会,没有去投票,觉得这好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就站在井台上,提了满满的两桶水,拉开一扁担的距离,放在地上,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搭在扁担上,半蹲下身子,勾上水桶,挺直腰板,挑起来,大步在村民们面前走过。
可是,票集中起来,拿到大队支部,一统计,得票最多的,竟然是刘东来。狗子得的票也不少,只是他提前得到消息,背后拉了很多票。狗子是大队支部委员,而刘东来只是一个白脖子。狗子政治条件,比刘东来要优秀得多,他又是参加大队支部研究讨论的人。估计全支部的人,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否定他,就开心地笑。没有想到,他这张笑脸,正像花一样绽放着,支书的大手就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大声地说:“大伙有眼光,就是他了,刘东来!”
狗子生气,笑脸变成了哭脸,没有说话,却到公社告了支书。那以后,狗子对刘东来也有意见了,见了刘东来,也不说话了。从小在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深深的友情,就这样没有了。
刘东来的爸爸知道这个结果,既高兴又意外。爸爸穿着灰裤叉子,光着脊背,露出滴着汗珠子的前胸,坐在家里灰色的砖炕沿上,依着炕头的被摞子,那双方口的粗布鞋脱下来,光光的脚,一只蹬在炕沿上,一只耷拉到炕沿下,歪着头,两眼放光,满脸通红,看着他的儿子说:“小子,怎么会是你?不会是做梦吧?”刘东来说:“不知道。”爸爸说:“村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投你的票?支书怎么会看上你个秃羔子?“刘东来说:“不知道。”
可是,这时上大学,是实行大队、公社、县文教局三级推荐的。在公社刘东来就被刷下来了,没有戏。白叫爸爸高兴了一场。本来就是个意外,去不了,就算吧,也没有放到心上。
转过年来,也就是1975年,公社又给了他们村一个上大学的推荐指标。支书说:“不用再选了,还是刘东来。谁有意见,再到公社去告吧。”
在一个大热的中午,支书亲自骑着车子,去公社送刘东来的推荐表。出村的时候,支书头上戴着一个干净的草帽,还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褂子,车子虽破,但擦得很亮。村头树上的知了,在支书的头上,吱啦吱啦地叫,那么多的蜻蜓,展开翅膀,在他的头上飞,远处一棵大树上的花喜鹊,翘头摆尾,唱着欢乐的歌。田野里一串串“布谷,布谷”清脆的叫声,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地流向远方。
支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蛤蟆浮在清凉的小河里,隐蔽在黑黑的泥穴里,趴在潮湿的泥土下、草丛内、水沟边,全都向着支书呱呱地叫。在小河边上,支书看到刘东来正在给牲口挑水,走过去,说:“刘东来,推荐的大学,今年又给你报上去了。我对公社领导说了,这是个好孩子。去年俺们村报的也是他,因为有人告状,没有给俺推上去。今年还是他。希望你们开开恩,给俺推上去。今年公社要是再不给推上去,转过年来,再有指标,俺们村还报他。”刘东来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狗子知道这事,更生气,又去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