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1979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是非常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总计有760万知青返回到他们出生的城市。这一年，我们打响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这一年国家开启了深圳经济特区的构想。这一年，饱经磨难的共和国迎来30岁生日，“而立”之年的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号角下，抖擞精神。在经济全球化的这盘大棋中，中国这头睡眼惺忪的雄狮，终于算是正式下场博弈了。刘东来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要参加1979年的高考的。
报名这天，刚刚下过雨，路很滑。刘东来的“铁驴”一次次在泥水里穿过。甩得后背都是泥。赶到县城，时间已是中午。县文教局大院门旁的大桐树，高高直立，威严得像个哨兵。正南边的太阳，从头顶的斜上方，照过来，光线照到院子里红砖房的墙上。院子里有两排房子。中间有一条用红砖砌的小路，这砖龇牙咧嘴的，但一块块都摆放得很平整。路边有一块菜园，一畦畦的菠菜、韭菜、茄子、根达菜，绿油油的。微风吹来，叶子不停地摇摆着，就像一群充满生机活力的孩子，挺起健壮的身子，一次次举起他们奋发向上的小手。
菜畦后面这排房子，正中间的这间房的门上，写着“高考招生办公室”几个字。刘东来小心地走过去，敲了敲县招生办公室的门。没有声音。再敲，这人就像吃了火药似地喊起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不办公，有事下午说！”哎呀，这位还挺有脾气的，有脾气的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说不定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高考报名，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得耐着性子。这么想着，刘东来就坐在这个门前，低着头，盘着腿，傻傻地等。
大门那边过来一个人，光着头，穿着绿褂子，嗑着瓜子，举起粗壮的手臂，大声地喊：干什么的？！瞅什么瞅，说你呢！刘东来一听，这人也不是善茬，急忙回答：高考报名的。这人喊的声音更大了：不知道现在是中午吗？上班再来，走走走！这人就像赶牲口似的，把他赶走了。
刚走到街上，就碰上一个疯疯傻傻的年轻人，穿着破裤子，光着脊背，昂首挺胸，甩着胳膊，歪着光头，迈着大步，呲牙咧嘴，哈哈地笑着，在街上走。刘东来同情地向这个傻子看了一眼，走进商店，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顺便给家里买了一壶青酱，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窝窝头，走到一个倒垃圾的地方。
这地方南边是一个大深坑，坑里大概有两三米深的水，好大的一片。水坑东边是一大片新建的砖房。从前这块地方是一片开阔的绿地。地上种着绿油油的菜，菜的花香，飘得很远，成群的蜜蜂，在这儿飞，成群的小鸟，在这儿叫。远处还时常传来放羊人大声的歌唱。这砖房的地基，是就地取土垫起来的，所以这平房旁，原来本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就有了这个大坑。坑里有很深的水。这新建的砖瓦平房，很气派，给整个县城，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只是这个深坑，和这个深坑边倒满的垃圾，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刘东来站下，身子靠着墙，歪着肩膀，侧着的头，顶在墙上，一脚靠前，一脚靠后，别着腿，一手摁着挂在铁驴上的这壶青酱，一手抓着两个窝窝头，往嘴里塞。
这个时候，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傻瓜，正倒在垃圾堆里，啃西瓜皮，吃烂套子。这家伙，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圆眼睛，瘦瘦的方脸，细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趴在这里，露出的肚皮，贴在垃圾堆上，偶而他的肚皮会侧过来，阳光照着他肚皮上的一个个烂疮，照着他露出烂套子的衣裤。一只黄狗跑过来，低着头，这儿闻闻，那儿瞅瞅。黄狗可能觉得这个人的脸上，是撒尿的绝妙之处，就高高地翘起一只后腿，裆下的红东西伸出来，一股热热的水柱，向傻子的脸上、身上喷过去。
刘东来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赶走了这只狗，把自己手里的一个窝窝头，递给傻子。傻子大口地吞进这个窝窝头，腮帮高高地鼓起来，嚼碎的食物和嘴里白色的吐沫，合在一起，像水一样流下来。刘东来也吞下另一个窝窝头，在墙角旁，蹲下身，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街上有个姑娘，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从这里走过。男孩子远远地捂着鼻子说：“小姨，你看，脏死了。”
姑娘说：“他是疯了，傻了。”
男孩可能觉得稀奇，说：“他怎么会疯呀？”
姑娘说：“没出息吧。没有出息的人就容易变得疯疯傻傻。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不然也会像他一样。”这位小姨，竟然把出息和疯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它的必然性，但把这种偶然性，说得让男孩坚信不疑。看来，为了让这个孩子好好读书，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孩子的机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姨。
“小姨，我会好好上学的。”这个孩子说着，拾起一个砖头子，向那个似乎因为不好好读书，才变得疯傻的男人，厌恶地扔了过去。砖头子正好砸在傻子的屁股上。傻子有点像睡梦中，刚刚醒来的狼一样，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向着那个孩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嘴咧得像盆子一样大，呲着黑黄的，尖尖的牙。傻子愤怒的表情，是很恐怖的。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把他的小姨吓得瑟瑟发抖。这个孩子搂着小姨，说：“小姨，别怕，有我了。”
刘东来突然发现这个小姨，就是王小芳。他问：“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王小芳说：“今天，听说我外甥到我家来，特意赶回来，带他到县城给他买几本书。”其实，王小芳是听说刘东来今天来高考报名，有点不放心，特意过来的。她先是到县文教局，没有找到刘东来，又到街上找，一直没有找到，却在街上碰到了她的这个外甥。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刘东来。
这会儿，刘东来也细心地瞅着王小芳，突然发现王小芳今天特别美。她，红润的圆脸，嫩嫩的，像阳光下，含苞待放的花，亮而有神的眼睛，透着一种叫人着迷的光，弯弯的柳叶眉，像天上飘动的一朵最美的云。
看着王小芳这张漂亮的脸，刘东来突然想起一个和王小芳一模一样的大姐。
那年上小学，刘东来一直想买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可是没有钱。刘东来正为这钱发愁，娘说：小子，今天有点凉，一会儿上学，多加一件衣服吧。刘东来说：娘，今天是礼拜天，不上学。娘说：不上学，出去玩，也得加衣服，衣服在柜里，你去找。刘东来就到柜里扒拉衣服，扒拉来，扒拉去，找到了衣服。可他意外地发现衣服下面，还有个包，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包，哎呀，这包里有个黑皮夹，皮夹里是什么呀？他打开皮夹。天啊，这皮夹里有钱。他数了数，是三元钱。他想到一直想买一本《雷锋故事》的事，不知道这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就跑着去了县城。一进县城，走进书店，好像有个神奇的东西，把他吸过去。他趴在这个柜台上，眼睛眨巴着，望着这些书出神。卖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红润的圆脸，亮亮的眼睛，嫩嫩的柳叶眉。她可能看刘东来是个小孩子，觉得好奇，和蔼地问：小朋友，多大了？刘东来说：八岁。她说：你是怎么来的？刘东来说：自己走来的。她说：你家到这里有多远啊？刘东来说：不知道。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往这里走的？刘东来说：吃了早晨饭。她说：你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真了不起，这么大的孩子，自己走这么远的路来买书。她看着刘东来一头的汗，掏出小手绢，帮他擦了擦，又摸了摸他的头，说：你想要什么书哇？刘东来说:《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她说：没有了。看刘东来出神的样子，又带着点天真的傻气，她就直个劲地笑。那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朵刚刚盛开的美丽的花。笑起来，她的眼睛更好看，就像闪闪发光的湖水，就像绿草上鲜活的露水珠。她就这样笑着，把好多小人书，递到刘东来的手里。可是没有刘东来要的那本《雷锋故事》。刘东来有点失望。她说：这些书，你看行不行？刘东来翻了翻这些书，就被这些书迷住了。这时的书一角多钱一本，还有几分钱一本的。刘东来一下买了一大堆。一下子把钱全花光。这个大姐看刘东来买了这么多的书，心被打动了，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递给他，说：这是你想要的书，我自己的，送给你吧。我还有个小妹妹，和你一样大。她用手比着他的头，说：也有你这么高。又说：每次回家，她都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像个尾巴根子似的，撵着我，又像个小鸡似的，喳喳叫着，满院子跑。这本就是我给她买的。刘东来说：我不要，留给你妹妹吧。她说：这本书卖得快，现在没有了。给你吧。以后再来了，我再给妹妹买。以后你再到城里来，就来找我，我会送你更好的书。你这个孩子，太可爱了。姐好喜欢你。她说着，还捧起刘东来的小脸蛋，用力地揉了揉。刘东来仰脸看着她。这个姐姐才可爱呢。她长得漂亮，又这么善良。她这么亲切的样子，怎么越看越像俺的娘呀。这个世界上，只有娘才会这么善良，才会这么疼爱俺的吧。刘东来接过书说：谢姐姐！说着，还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叫了一声：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么个小不点，还知道行礼，叫姐姐感动死了。她又情不止禁地抱了他一下，还亲了亲刘东来的小脸蛋。
现在，刘东来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王小芳，说：“姐，俺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王小芳很感兴趣地说:“啥人？”
刘东来有点激动，说：“一个大姐。一个叫俺一生难忘的大姐。”他就把小时候，刻在心灵深处的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
王小芳哭了，说：“你说的就是俺姐。那时候，俺姐就在县城书店上班，她给俺说过，送《雷锋故事》给一个小男孩的事。那个男孩就是你呀！”
刘东来的眼一热，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他说：“是我。你姐她........”
王小芳眼里的泪更多了，说：“俺姐不在了，前几年得了肺心病，死了。后来，姐夫也不在了。姐夫是公社书记，常和老百姓一个桌上吃，一个土炕上睡，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姐夫是得了肝病死的，人们说，他是为老百姓累死的。姐和姐夫死后，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姐姐生前，希望死后能看到儿子，就让人把她埋在村旁路边儿子上学天天经过的一片盐碱地里。现在，她和姐夫都睡在那儿。”王小芳说着，把这个外甥推到刘东来的跟前，说：“我这个外甥就是我姐的孩子。”
刘东来这才向这个孩子瞅了一眼。这一瞅，他竟然意外地发现这个孩子就是他当代课教师时，摔折腿，让他拉着小拉车天天接送的王强。
王强早就看出和小姨亲切地说话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恩人刘老师，可一直又插不上话，现在终于能说话了，他急急地说：“小姨，这就是在学校接送我的刘老师。”
王小芳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兄弟，你就是我外甥那么好的老师呀。他向我说过，你代课时，接送他的事。我早就想去见见这个老师。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我姐和姐夫去世后，这个孩子成了孤儿，就变得很调皮，多亏遇到了你这么好的老师。”王小芳又对王强说：“强，你的老师，是我师范的同学，也是我给你说过的，去年高考时，冒着生命危险，帮我追回准考证和钱包的人。”
王强说：“小姨，这是真的吗？”
王小芳说：“真的。”
王强跑过来，紧紧地搂着刘东来，腆起这张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刘东来的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