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刘东来就去县里领取工作调令。他走进县文教局的大院,看到了挂着“人事股”白牌的红砖房,想到红砖房里会挤满了他的同学,又想到这些同学见面的情景,是拉手,还是拥抱,是哭,还是笑。应该都有吧。可是,一步迈进这个屋子,屋子里一个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只是那个桌上,坐着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
刘东来问:1977年的师范毕业生,有来拿调令的吗?他看了刘东来一眼,说:差不多都取走了。刘东来说:我叫刘东来,请问我分在哪里?他说:你在学校代课了吗?刘东来说:代过一段课,现在在村里干活。他说:你分在别的单位,现在没在学校代课的,都分在别的单位了。刘东来问:别的什么单位?他说:我查查吧,啊,是龙华铁厂。刘东来的心凉了,就像吞进了一块冰,从嗓子眼,到屁股眼,都冒着凉气,生气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师范毕业为什么去铁厂?他不高兴地说:没有为什么。领导怎么分配,你就怎么接收。刘东来想哭,但还有一点期待,就说:还能改吗?他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刘东来,反问了一句:你说,领导定好的事情,还能改吗?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神仙啊!就算是神仙,也改不了。别再蘑迹了,抓紧回村开证明,去公安局办理户口,再到龙华铁厂报到吧。
户口办好了。刘东来看着这个带有县公安局大红印章的户口证,内心里充满了酸甜苦辣。他知道这个带有红印章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成为农村人做梦都向往追求的,高人一等的非农业了。
第二天,他骑着这个铁驴样的大水管自行车,去龙华铁厂的路上,心里酸酸的,走到半路,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了一下车子,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和苍茫的大地,发了一会呆。路边的柳树、榆树,还有那高大的白杨,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满地里,到处都是干枯的小草,没有一棵庄稼。寒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来,像个野兽一样,怒吼着,嚎叫着,撕扯着他杂乱的头发。一群黑黑的乌鸦从头上飞过,发出哇哇的像哭一样的叫声。这田野里,到处都是一片荒凉,天空大地,每一棵植物,每一个生灵,都充满了伤感。每一块半躺在地皮上的土坷垃,每一块被干枯的草遮盖着的,黑黑的冰冷的土地,也都半闭着哀伤的眼睛,呜呜地哭泣。刘东来望着家乡的方向,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心里说:亲爱的爸爸娘啊,亲爱的哥哥和妹妹啊,我不会低头,不会退缩。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可爱的家,我也要沿着这条曲折的路,勇敢地向前走哇!他想起了王小芳。不知道王小芳分在哪里。但愿她能分配在学校吧。
刘东来走的是从他们村,过代庄、刘庄,再到朱河,直通王千寺,再到龙华的小路。走了七八十里的土路,就进了龙华镇。这龙华是景县的大地方。这里有通向全国的铁路----龙华火车站。这火车,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可是个稀罕物。到了十七岁,刘东来还没有见过火车。现在刘东来想起他和民哥第一次去看火车的事,想起了那个民哥。
民哥比刘东来大两岁,是他们这个村子里,唯一陪刘东来从小学一直走到高中毕业的人。他比刘东来还老实,且忠厚,很少说话,满肚子好心眼,见了一只猫,一只狗,都是那么憨厚地笑。念小学,他们一起背着书包去学校,一起听课,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弹球,打尕,摔纸啪,一起戴着红领巾,学雷锋做好事。与伙伴相处,不夺,不争,不抢。就算一只狗,把他手里的食物夺走,他也只会笑。遇到委屈,他也不会抗争,只会把苦果咽下。有一次,上小学一年级,下了课,他们一起在墙下挤丫丫,一同倒在地下,墙皮掉下一大块。老师惩罚他们,让他们在班上,顺着墙站好,挨个打手。轮到民哥时,老师问:几下?他诺诺地说:老师,就一下吧。可是,老师的戒尺,刚刚举起来,他伸出抖抖的手,就笑了。那双纯真善良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祈求地看着老师的脸。他的笑,有点像哭,可爱又动人。老师就不再打了,还轻轻地摸了摸他可爱的小脑瓜。可是第二天他又迟到了,老师的戒尺就不客气地打在他的小手上了。打得很重,他只是咧着嘴掉泪,一句话也不说。过后,老师才知道他迟到的原因。原来是他娘病了,他爸爸平时也有病,干不了家务活,他是家里的老大,要在家给娘熬好药,给一家人做好饭,才能吃了饭去学校。到了第三天,他又迟到了,走进教室,不等老师发话,就主动伸出手,叫老师打。老师却一把抱住了他,说:该打的是老师,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老师为什么迟到哇?后来大一点,去高小和中学读书,民哥和刘东来也几乎天天一起走。走过村南的那个深沟,走过那道大堰,民哥经常甩动着书包,唱歌,叫喊,跳着,蹦着。他唱的声音并不高,他叫的声音也不大,他蹦跳起来,既不迅猛,也不欢快,温温柔柔的,像个小姑娘。可是,唱,叫,跳起来,那挂着一脸的笑,连小鸟都会觉得可爱。下午放学,民哥经常和刘东来搂着肩膀,站在学校的操场旁,看教师队和学生队的篮球比赛。看到精彩的球,民哥不会和同学们一样,拍着手大声叫喊,只是晃动一下书包,抿嘴笑一笑。快进村子的时候,民哥和刘东来喜欢在村南小桥旁的大柳树下坐一会。夏天大柳树旁那道水渠西大堰东的一块空地,是他们生产队的瓜地。大柳树下,有一个窝棚,有个老人就在那个窝棚看瓜。有时,老人会把一块瓜掰开,让他们吃。民哥咧嘴笑着,说:大爷,这是生产队的瓜,俺们不能吃。老人说:怕啥?大爷叫吃,你们就吃。民哥说:俺不。离开窝棚时,民哥依旧憨厚地向老人笑。高中毕业那年,民哥和刘东来一起去第九村挖河。那天,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臭死。吃过晚饭,民哥说:这儿离安陵近,安陵有火车站,东来,想不想去看火车?刘东来说:想。民哥说:咱走。刘东来说:要不要给他们说一声?民哥说:不能,说了,就去不成了。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民哥和刘东来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他们跑了十几里路,去安陵看火车。他们不识路,只是向着有火车叫的方向走,穿过一个个坟场,越过一片片野地,跨过一道道深沟,飞过一座座小桥,走过一条条小道,也不知道,被地里的土坷垃绊倒了多少回,也不知道,被坟场里突然惊跑起来的野兔子,吓哭了多少回,哭过后,他们还是笑。也不知道,两个人拥抱着,相互鼓励了多少回,总算来到铁道边。他们狂喜,兴奋,搂着抱着,大声地笑着,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看到火车。路上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来到这里,却见不到火车了,只是很遗憾地摸了摸那道冰凉邦硬的铁轨,一起在铁轨上趴了一会儿,还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了听远处有没有火车,又回去了。尽管没看到火车,民哥还是很满足,还是一脸的笑。他拉着刘东来的手,站在铁轨旁,挺起胸膛,迎着寒风,向远处看着,说:今天没白来,知道火车是在道轨上跑的,知道火车道轨是这个样子的。再后来,他们一同奋斗,一同拼搏,一同在路上,走过了相同的风景,相同的人生。他吃的苦,受的累,比刘东来大很多。面对生活的困境,他从来不抱怨什么,始终是笑着的。可是他却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刘东来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他相见:是刘东来上师范后春节回家的第一年,他们一起站在村北头的大道上,望着村子的小河,望着村旁那棵几百年的老柳树,民哥还是像从前那样憨厚地笑,亲密地拉着刘东来的手,说:有时间,咱们聚一聚吧,叫上虎子,叫上狗子,叫上几个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刘东来说:行,找个时间,一定聚。可是,还没等到聚聚,民哥却突然得病死了。
现在,一进龙华,就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但没有一点新奇和高兴的感觉。只是看着城西撒满黑煤的土路,有些发呆。路边道沟里干枯的小草,也染上一层黑色。小风吹过,看上去,已经死了的小草,还顽强地摇摆着发黄的叶子,就像一个被压在黑煤下的孩子,不屈地吼叫着,呐喊着,挺起有力的身躯,露出充满希望的头颅和亮晶晶的大眼睛。
过了这段黑土路,就看到一条向东的小路了,路上的尘土,足有一脚深。车子在细细的像水一样的土上轧过去,身后噗噗地带着响声,冒起一道白烟。刘东来的内心,又增添了一阵凄凉和感慨:
这细土,经过千万车辆的辗轧,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它已经被辗成了细粉,可它还是在寒风中,发着亮光。那噗噗的响声,像哭声,又像一个威武不屈的钢铁一般的战士冲向敌人的杀声和怒吼。它在大声告诉世人,它是永远碾不垮的,它永远也不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那伟大的物质不灭定律,已经宣告了它的胜利。那道白烟,起于地面,高高地飞向空中,像是一条龙一样,升腾,跳跃,又从空中摔落下来,然后又一次次地昂头挺胸,跃向空中。它大声地呼叫着,告诉世人:它有着永远不屈服的意志和力量!
说不清为什么,刘东来竟然被这细土感动得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