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终于看到向南的这个大门了。刘东来的车子在大门前站下。说是大门,实际上就是在两边的墙头中间,留的一个豁口。豁口的西边有一间小房。小房子窗前,仰脸抬头,端坐着一个人。刘东来知道是门岗。门旁没有龙华铁厂的标牌。他问:这是铁厂吗?门岗说:是。干什么的?刘东来说:新分配来的。门岗说:进去吧。可是刘东来刚走进院子,门岗又自语道:又来一个白吃饭的。刘东来不太明白他说话的意思,直接走进院子。

大院内,特别显眼的大喇叭,在一个高高的杆子上,向四周张着大嘴。最前面那排房子前,是一大堆煤,像个小山,黑,又亮。碎煤散乱地,向四周扑棱得很远。弄得几乎整个大院,都有煤的痕迹。散乱的煤,藏在乱草里。绿绿的草,遮盖着它们,纠缠着它们,紧抱着它们。草里,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在飞,还发出嗡嗡的声音。院子的北边,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铁块,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堆在一起,像刘东来村里那个大土堆。周围那些碎铁屑,细得像面粉,红得像血。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

煤堆旁,绿草上,站着王小芳。她穿着很整洁,打扮得很漂亮,那双亮亮的有神的眼睛,还是像从前那么美。

刘东来感到意外:“姐,你咋和我一样的命啊?咋也分配到这个铁厂?”

王小芳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很兴奋的样子,说:“能分配,就不错了。分不分在学校也不那么重要吧。干嘛这么一脸伤感?走,咱们去报到吧。”

他们就去办公室报到。这办公室,在铁厂东边的一间平房。室内整洁利落,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摆放得整齐有序。一个小姑娘坐在办公桌前,显得悠闲又高贵。刘东来说:我们是新分配到这个厂子的学生,我叫刘东来,她叫王小芳。小姑娘说:刘东来,你在锻工车间,王小芳,你在机床车间。报到后,小姑娘把他们的宿舍安排好,发给他们每人一身蓝色的工作服。

王小芳抱着这身工作服,满脸都是笑。她拉着刘东来走到一个墙角下,当着刘东来的面,试穿了一下,挺身抬头,走了几步。这几步,叫刘东来的眼睛一亮:她,健美的腰身,像欢快的小鸟一样灵活,动情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光。

王小芳说:“姐穿上这身工作服,好看不好看?”

刘东来说:“好看。”

王小芳说:“姐漂亮不漂亮?”

刘东来说:“漂亮。”

王小芳说:“你喜欢姐这个样子吗?”

刘东来说:“喜欢。”

王小芳就又拉着刘东来坐在墙角下,说:“东来,给姐说说,这次高考失败后,这段时光,是怎么走过来的?“

刘东来向她诉说着。她听着,也向刘东来诉说着自己。

他们相互交谈着,都流了一脸的泪水,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去,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各自的宿舍。

天还不太黑,刘东来宿舍的电灯就亮了。成群的飞虫,围着灯扑啦啦地飞。好像为了实现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理想的目标,不屈地,勇敢地,向炽热的电灯泡,冲啊撞啊,有的悲壮地落在地上,叫屋里的人踩成了泥,有的撞到灯壁上,化成了水。这宿舍,两间房大,一共九个人,南面四个人,北面五个人,每人一张单人床,床和床是隔开的,两排床中间可走动。床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被褥,脏兮兮的衣服,熏人的臭袜子。被褥都靠墙放着,很整齐,床铺下塞满了破鞋、洗脸盆、手巾和肥皂之类的东西。

不要以为这些工人们太脏,别看上班时,一个个都穿着一身油腻的脏衣服,浑身是汗味、油味和腥臭味,下了班,很讲究,都先往洗澡堂子跑。这些工人们一个个拿着香香的肥皂,怀里抱着漂亮的衣服,脖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哼着红歌,进了澡堂子,扒下脏衣服,冲啊,泡啊,洗啊,烫啊。身子在水里泡得好舒服,好滋润,好惬意。相互笑着,叫着,骂着肮脏又倍感亲切的话语,狠劲地搓着头,搓着肚,搓着背,搓着嘎扎窝,搓着卡巴档,腚眼子也都搓一遍。热气从水池里升腾起来,蒸烤着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洋溢的脸。一直把个身子弄得白白净净。就像从开水里出来,刚刚退掉毛的白嫩的猪。这头发也弄得油光发亮,香味扑鼻。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望着天花板,美美地躺一会。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就像神仙一样美。那躺着坐着的各种姿态,都是绝美的艺术品。凉干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姑娘们这才显得花枝招展,婆娑迷人,小伙这才显得英姿飒爽,帅气潇洒。回到宿舍,再把自己又脏又臭的工作服洗好,才回到自己幸福温馨的家。这些还没有结婚的俊姑娘帅小伙子,吃过晚饭,在明亮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充满诗意的夜晚,会手拉着手,搭肩勾背,谈笑风生,非常浪漫地走向大街,轧马路,逛影院,在城外田野的小路上幽会,在大树下聊天。这就是这个特殊的年代,工人和农民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农民不仅没有下班后的浪漫生活,甚至一身衣服,一年到头也不会换换。

现在,刘东来进了宿舍,却没有人理他。刘东来只有主动和他们说话。一个低着头穿着白球鞋的工人,在洗衣服,胖乎乎的小身子,黑黑的脸。刘东来非常客气地问:你家是哪的?白球鞋头也不抬,说:我家是哪的,和你有蛋的关系?操蛋,多管闲事。刘东来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还是耐着性子,说:看你下了班,就要回家的样子,应该离家不远吧?白球鞋眼睛抬起来,瞪着刘东来,说:我的事,少打听好不好?!刘东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还是客气地问:咱们厂子,几点上班?几点下班?白球鞋腾得站起来,甩了一下胳膊,说:你有病吧,几点上下班都不知道。刘东来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床上一张报纸。有个人把洗好的旧衣服挂起来,嘴里乱哼着小曲说:小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两天,他和老婆正闹矛盾,老婆闲他往家交的钱少,怀疑他在外面勾引小姑娘了。白球鞋猴急猴急地说:你才会勾引人家的姑娘。无耻!他说完气乎乎地把水倾到地下,这水一直流到他的脚下。刘东来感觉白球鞋有点可怜,拿起他的盆,到外面打来一盆水,放到他的跟前,说:哥,你的衣服还没有洗好,再洗一遍吧。白球鞋看了看刘东来,不说话,把自己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就把刚刚脱在床上的一件新衣服,换下来,骑上车子回家了。

第二天,刘东来就不敢再乱说话,又去看这张报纸。白球鞋却主动地和他说话了:兄弟。报纸有什么好看的。刘东来说:有。报纸上有段故事,他看了一遍,就讲给他们听。讲完了,他说,这故事就是这张报纸上的。他们疯一样地去夺这张报纸。一张好好的报纸,撕成了三片。有个人把三片报纸对在一起,看了看,惊讶地说:天啊,你是个天才,你说的,比报纸上生动有趣得多了。

白球鞋就盯着他看,说:你小子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有没有对像?刘东来说:没有。白球鞋兴致勃勃地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刘东来说:什么样的都行。白球鞋大笑,说:给你找个母猴子行吗?刘东来说:你太坏了,把前提条件变了,这叫偷换概念。一屋子的人全都大笑起来。白球鞋对着刘东来的脸,非常认真地说: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龙华有一个民办教师,长得可漂亮了,高个,眼睛都会说话,又爱笑,笑起来,特美,心眼又好。见一面,保证叫你小子睡不着觉。行不行?要不要?行的话。给个痛快话。我去说。刘东来说:现在不想找。白球鞋就又急了,说:我告诉你,像人家这样的,你乐意,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能看上你了。牛逼什么呀?一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吃白饭的破工人!刘东来说:哥,不是咱看不起人,兄弟现在没有这心思。以后再让哥帮忙吧。白球鞋的眼,瞪得像个玻璃球,吼了一声:以后,什么是以后?草蛋,不管你的闲事,以后再也不会尿你狗日的,快滚蛋,去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