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刘东来是在锻工车间,实际上就是打铁。锻工车间,在厂子的最南排靠东的位置。车间前就是刚进厂子看到的那堆黑黑的煤。第一天上班,刘东来第一个走进车间,站在门口,像个谦虚温良的小姑娘,和走进车间的师傅们打招呼:师傅好,师傅好……师傅们只是哼啊哈的点头,好像都不愿和他说话,目光充满了冷淡,还有敌意的嘲笑。只有一个人向他真诚地笑了笑:你是新来的小刘吧。刘东来恭敬地说:是的,师傅。师傅说:小刘,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去,背煤吧。师傅五十多岁,圆脸,大个,高鼻梁,声音很高。听人们都喊他陈师傅,刘东来也就跟着喊陈师傅。
刘东来背起筐头,在车间外的大煤堆上,铲了一筐煤,撅起屁股,背到车间的火炉前。陈师傅着急了:小刘,你背的是什么呀,这是煤块吗?一堆煤面子,能点着炉子吗?没有长脑子吗?背回去,再去装!他把一筐煤再背回去,倒在煤堆上。再重选了煤块背进来。陈师傅又急了:小刘,你这煤块,也太碎了吧,这个点炉子好使吗?你的狗蛋脑袋叫驴踢了吗?再背回去吧。选块大的,亮的!他又回到这个大煤堆前,在这个筐前蹲下,屁股再次撅起来。一筐煤渣又背到炉前,点着木柴,打开鼓风机,添上亮亮的一锨煤。火苗是蓝色的。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上一跳一跳,像鬼火一般。过了一会儿,火苗就变成了红色,红红的火苗,像个恶魔伸出舌头舔着刘东来的脸。
炉子点着了,刘东来把铁块放进火里,再铲上一些煤,盖起铁块。这会儿没有事干,十几个工人就凑到了一起,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坐在地下的,抽着烟,围成圈,唠起嗑来:
“要改革了。”
“什么叫改革呀?”
“村里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咱这厂子,也可能实行承包责任制,包给别人了。”
“厂子要是这样,小刘他们这样的,还来咱们这里,不是找死吗。”
“不知道,说不清,可能更会滚蛋吧。”
刘东来知道他们说的也不是瞎编,也不是空穴来风。他想:咱刚刚来到这个厂子,虽说不喜欢,可很快就叫人家赶走了,岂不窝囊。
陈师傅又喊他了:小刘,这会儿,这儿没有事,勤快点,去擦擦汽锤。别听他们瞎扯蛋。他们说的都是废话。
刘东来找块油布,去擦这些汽锤。汽锤真脏,上面挂满了油,挂满了尘土。他像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跪地、趴身、弯腰,撅腚。汽锤擦好了,他身上、手上、脸上的油泥,都能刮下一层来。
刘东来刚刚停下来,陈师傅又喊他:小刘,别站着,老站着还行?去,打水,把地面洒一下。刘东来洗洗手,洗洗脸,再去打水。车间里的土太多。他一手提着一桶水,挺着胸走过来,放地下,一手抓桶提,一手扣桶底,前后一抡,泼了一地。陈师傅大声地叫:小刘,你这是洒水吗?这是泼水。泼成了河,还能干活吗?洒水还用教吗?刘东来不好意思地说:好,知道了,师傅。就又打了一桶水,弯下身子,双手伸到水桶里,哗啦啦地撩,水高高地飞起来,又像下雨一样,散落到地上,水和地下的土碰到一起,砸起一道道白烟。
陈师傅蹲在一旁眯缝着双眼,观察着铁的火侯。铁块在火上,由暗红变成通红,由通红变成刺目的翠蓝炽白。他突然站起身来,圆睁双目,从喉咙深处低吼出一声:好!抄起夹钳与小锤,动作娴熟地夹出铁块,放到厚重的砧子上,将小锤在冒着热气的铁块上一击,大声喊:小刘,过来,抡锤!又说:看到活,该干的,主动干,机灵点,别总是让人支使。小刘,我给你说,做人,要有眼前及,不然,到哪里,也没有人喜欢你,也不会有出息。刘东来说:知道了,师傅。陈师傅又叫了一声:还傻逼愣着做什么,抡锤呀!虽说有汽锤,一般的细活,还是要靠抡锤的。大锤不过十五公斤,抡着不费力,刘东来打得很有力,顿时火星四溅。在铁块和大锤之间,透出的是比铁还要硬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师傅连声叫好。随着陈师傅左手上的铁钳“伸”、“拉”、“卷”和有节奏地翻动,铁块慢慢变长,变宽。陈师傅平时是打铁的高手,铁块在他的手下,就像一个软的面团,能神奇地变成一个个闪光的菜刀,锋利的铁锹、刚劲的锄头、优质的犁铧,打造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绝品。叮叮咚,叮叮咚,打着打着,刘东来的眼就花了。师傅拉长声音又叫了一声:“好----!”其实师傅的意思是好了,也就是停住的意思。刘东来没有理解,运足了浑身的力气,大锤高高地举起来,猛地砸下去。陈师傅的小锤还没有从指定的位置离开,刘东来的大锤就打下来了,不偏不斜,正砸在师傅的小锤上。刘东来没有计算:这样举起的高度,这样的重量,再加上这样双手给锤的压力,能产生多大的重力加速度和动力加速度,落在师傅的小锤上,又会产生多大的势能和动能,会对师傅的小锤造成多大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反射到师傅的手上,又会造成多大的伤害。陈师傅的手震得受不了,一松劲,一咧嘴,小锤落到地下。这只手抖动着,胳膊一甩一甩的,像受伤的狼一样叫着:奶奶个蛋的,往哪里打,你他娘的,没长眼啊,瞎呀,我的锤没闪开,你就砸呀?!刘东来发窘地站在这里。陈师傅又拾起小锤,钳子重新夹住红红的铁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脸上的肉抖动着,眼里放出可怕的光,嘴里随着钢炮一样的气流,喷出一个字:打!!!随着这个打字,还喷了刘东来一脸的吐沫。面对陈师傅的叫骂,刘东来的脸憋得像开水烫过的死猪一样红,憋足一口气,大锤更高地举起来,迅猛地砸下去,这锤就像一块巨石一样,从空中落下,竟然又重重地砸在陈师傅的钳子上,钳子砸烂了。陈师傅猛地扔掉了钳子,黄鼠狼拉鸡般叫了一声:俺的亲娘啊!陈师傅叫着,蹲在地上,捂着被钳子震得已经肿起来的这只手,张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狼嚎一般地叫:你小子,是干什么吃的!长眼是尿泡的吗?!滚!滚你娘的蛋!我用不了你这人。什么破中专生?纯粹的废劈材一块!怨不得师范毕业,人家学校不要你,他娘的,笨得出奇!!笨得出奇呀!!!
这一叫,整个车间的工人,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往这边看着。有的皱眉,有的撇嘴,有的呲牙,有的不停地议论:
“一个师范生,来打铁,真是活受罪。”
“县里分的,这个由不了他自己吧。”
“这么多的师范生都分配在学校,为什么他是特殊的。”
“还用说吗,当教师一定不合格吧。”
“你认为当工人,他就会合格呀?这工人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这人啊,没有出息,到哪里也是没有出息。”
刘东来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笨,连个锤也打不好,就拿了一把大锤在这个木墩子上,啪啪打起来,头上的汗像连珠似地落下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腿像折了,胳膊像断了,他还在不停地打。
练累了,他又跑到一个汽锤上练习打铁块。火红的铁块放到汽锤上,左手钳子夹铁块,右手控制锤把手,汽锤轻轻打下去,稳稳落在铁块上,还行,不过打了几下,红红的铁块就飞到了大腿上。刚刚发的工作服,裤子就烧了一个洞,洞的边上还冒着烟,腿上的肉烫烂了,扎心地疼,就像是一团火从里面冒出来,就像千百根针一同扎进去。
下了班,吃过晚饭,该回家的工人都回家了,不回家的,就去轧马路逛大街了。刘东来却在宿舍里发呆。
王小芳走进来,说:“刘东来,发什么呆呀?想不想去看电影?”
刘东来头也不抬,说:“不去。”
王小芳走过来,贴进他的身子,说:“姐请你,也不去?”
刘东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说:“不去。”
王小芳说:“你是舍不得买电影票的钱吧。不用你花钱。姐买。行不?”
刘东来闷声闷气地说:“不行。”
王小芳摸一下他的脸,说:“今天你是怎么了?”
刘东来觉得她温热的厚实的手,从他的脸上,把一股暖暖的激流,送到他的心里,就把这一天多,不高兴的事,告诉她。说着说着,刘东来还掉泪了。
王小芳两手抱住了他的脸,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又捏了捏他的鼻子,说:“这么大个男人,还哭鼻子,丟不丟人?“
刘东来的泪水返而更多了。
王小芳拉了拉他的手,说:“慢慢就适应了。走,咱们到外面走走吧,散散心。”
刘东来就跟着她,走向尘土飞扬的大街,走向长满青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走累了,他们就在铁路的道轨边,伸着腿,半躺在地上。冬季很冷,夜晚的凉风吹过来。王小芳躺在刘东来的身边。刘东来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了温暖,内心里升腾起一股股的暖流。明亮的月光,轻拂着他的额,内心里轻松了许多。看着长长的铁轨伸向远方,听着火车鸣叫的粗逛的笛声,他的心,也顺着铁轨,跟着笛声,飞奔着冲向那个遥远的地方。他憧憬着那个神圣的,高远的,美好的未来,胸中涌起一阵阵的波涛,突然拉住了王小芳的手,腾地坐了起来,说:“姐,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想再参加1979年的高考。”
王小芳说:“你一定还要考吗?”
刘东来说:“考!一定要考!”
王小芳说:“好,姐支持你。可是已经有了工作,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想在这里好好干。我会在这里,活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