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晨。大街上有许多晨跑和遛弯的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和姑娘,大步跑着,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跨出去,身子腾起来,眼里带着自信和微笑,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前身后背的衣服都湿透。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满脸红光,手里举着小巧玲珑的收音机,聆听着,张望着,溜达着。还有个老人手里提着鸟笼子。笼子的小鸟,挺着小腿,乍着翅膀,张着黄黄的小嘴,不停地叫着。老人甩动着胳膊,悠闲地迈着双脚,扯开喉咙,大声唱着。近处的一个广场上,有人在练舞,拳脚踢得啪啪响。还有人在练太极拳,双臂缓慢地伸出去,两脚轻轻地踢出去,身子也不停地摆动着,目视前方,微闭双眼,意念在心中,化作火一团,把天地万物融入胸中。东面一大片人,做着广播体操,动作整齐,雄壮有力。西边一大群年轻的姑娘,跳着欢乐的舞蹈,扭动腰身,屁股欢快地抖起来,腿脚欢快地跳起来,胳膊欢快地舞起来,粉红的小嘴欢快地唱起来。扩音喇叭里的舞曲,响得驱散了天上的云彩,吓飞了远处的小鸟。他们的眼前,一位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儿子推着,女儿和儿媳一边一个傍着,和老太太说着,笑着。小孙子在后边又跑又跳又叫地追着。
刘东来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连串的关键词:运动、生命、健康、幸福、快乐。可是这种幸福,这种快乐,他和二哥没有,他的亲娘更没有。他想,如果有一天,我的亲娘,能像这个老太太这样有福,该是多么好啊!如果有一天,我和二哥,能像这些悠闲的人们一样,拥着亲娘,携妻带子,说着笑着,在街上遛着,该是多么好啊。
走了一段路,刘东来和二哥都相对无言。在那个小站前,站了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二哥和三哥挤上了车。
二哥站在车门前,摆着手说:“兄弟,你回去吧。关照好咱娘。给娘买点好吃的。我到家,再准备点钱,就回来呀!”说着,二哥的手,在眼帘上抹了一下。
二哥三哥走了,刘东来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心中的郁闷无法排解,竟然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样走着,街上的喊叫声,叫他更加烦躁不安。街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他想给娘买点什么,看看什么都该买,可是买什么都没有钱,什么也不能买。
“卖梳子了!卖梳子了!”卖梳子的喊叫着,在路边摆着一片梳子,大的小的,各种质地、各色花样的都有。
刘东来想给娘买一把,他知道娘到医院来,没带梳子,娘也说过的,让他给她买一把,可是他一直没买,为这个,娘好几天没有梳头了。他蹲下身子,挑了一把好的:“多少钱?”
“五元”
刘东来觉得太贵了,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唉,只要能用,好的坏的都一样。他在心里开导着自己,就问:“最便宜的多少钱?”
“三元。”
刘东来伸出胳膊,拿了一把最次的,紧紧地抓在手里。
这么个东西,木质的,竟然也三元?还是不买了吧。他的手哆嗦着,把梳子放到原处。可是他的手一直没离开这地方。他就这样蹲着,眼睛发直地盯着这把梳子,一只腿半跪在地上,左手伸开五个手指,摁到地上,右手像个吸铁石似的粘在梳子上,呆子似的蹲了几分钟,才站起身子。站在这儿,他仍然呆子似的,眼睛发直地瞅着这把梳子。
从这把梳子里,他看到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看到娘充满慈爱的双眼,看到娘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挺起她弱小的身躯,带着他们一步步勇敢地往前走。他看到娘在他人生成长的路上,为他操碎了的心。他人生前进的每一步,靠的都是亲娘放在他头上的那双温暖的大手啊!
至今刘东来的眼里总是闪现着,他小时候娘整日在田野里劳作的身影。那时候,娘年轻,有力气,夏天大热的中午,娘常背着他,到地里去拔草。刘东来在娘的背上,筐在娘的身边,镰刀在娘的手里,太阳挂在天上,娘的汗流到地上。一把把的草,割到手里,装进筐里,娘割了大大一筐草,足有百斤重。娘就把刘东来放到地上,弯腰背起筐,伸手抱起他,大汗白流地往家走。娘的汗滴进土里,砸起地上的一个个深窝,娘的汗也滴到刘东来的脸上,流到刘东来的胸膛上。娘对刘东来说:你要好好长,长大了,娘就会有盼头。刘东来似懂非懂点着头,伸出小手,去摸娘的脸。娘满是尘土的脸,亲着刘东来的脸。
娘可能是受累受惯了,受罪受惯了。从小到大,刘东来看到的,一家人的吃喝拉尿睡,都是娘管,连家里泥房这样的活,娘也跟着干。刘东来都成了大人了,娘已经老了,他用扁担往房上提泥,娘那么瘦小的身子,还弯着腰,挥动着细细的胳膊,锨把握在手里,锨头贴着地面,插进泥里,一次次地除起泥,放进桶里。娘颤颤抖抖地把泥桶提到屋檐下,又撅起屁股,帮他挂好桶,还要伸手帮他举一举。刘东来说:娘,您闪开。刘东来已经把那桶泥提到半空了,娘还站在那儿,腆着脸,仰着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桶,盯着他的儿子,两手高高地举着,做着举桶的动作。娘举桶的那慈祥的眼睛,那苍老的面容,那颤颤抖抖的细又黑的手,到现在还在刘东来的眼前闪现。
现在,盯着这把梳子,刘东来的心里反来复去地思考着:买还是不买。买吧,亲娘说要把梳子,说了两遍了。可是梳子是干什么用的?梳头用的。该吃饭不吃不行,该看病不看不行,不梳头有什么大要紧的?不买就不买。可是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亲娘哇!他围着卖梳子的转了两个圈,弯下身子,再一次抓起这把梳子,又抖抖地放下,放下又抓起,抓起又放下。大滴的泪水滚出来:亲娘啊,儿子不是不疼娘,儿子不是吝啬鬼,儿子是太没出息,太没能了哇。娘啊,您把儿养了这么大,真是白养了。这么一把梳子,儿子也舍不得给娘买呀,儿子真是不孝哇。亲娘啊,您要恨就恨儿吧,您要骂就骂儿吧,不管怎么着,眼下儿子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儿子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娘的命啊。娘啊,这点钱儿子还是留着,给您看病要紧啊。苍天在上,菩萨在上,请您保佑俺的亲娘,也请您告诉俺的亲娘,让她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吧!有一天,俺的日子过好了,再给娘买一把金梳子、银梳子,再来回报俺的娘啊。
放下满把手发抖地抓着的这把梳子,刘东来接着往前走。
“卖包子了!好吃又便宜。”
刘东来看一眼摆在路边的包子。对,应该给娘买几个热包子。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给娘买梳子,不让娘梳头,不为大过,但我一定要娘吃好。二哥走时也说了,要给娘买点好吃的。娘吃不好,关系到娘的身体,关系到娘的病。人家那些当儿子的,为了爸爸娘,高档营养品一类的东西,一堆堆地买,一堆堆地送。我也是做儿子的,要是娘爱吃的热包子,都舍不得给娘买,我算个什么儿啊。
给娘买了几个热包子,刘东来又担心娘等了儿子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着急,担心娘会不会有需要儿子照料的事情,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跑啊跑,跑到病房门口,刘东来已累得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