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东来回来了,临床一位病人家属说:“哎呀,你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快看看吧,你娘的腰疼得受不了。”
刘东来见娘紧紧咬着牙,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心一阵颤抖。他一下子扑到娘的身边,跪在娘的头前,痛苦地叫了一声“娘啊”,便情不止禁地流着满眼的泪水,紧紧地搂着娘:“娘啊,您怎么了?您是怎么了?娘啊,娘!……娘!……”
娘没说话,看到儿子回来了,娘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许多。娘抚摸着儿的头,那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娘的微笑,把她内心的痛苦,全部压到了心底。
刘东来知道娘的心思:娘可能是这半天没有看到儿子,替儿子担心了。娘知道她的病,可是娘从来不会,为她自己的病而难过。娘只是放不下她的儿女。娘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可娘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了儿女活。娘的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娘只有这样活着,才幸福,才快乐,才觉得有意义。刘东来深深地埋下头去,他的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流泪了。
娘看到儿子流泪,说:“儿啊,别担心,别害怕,没事,娘没事。儿啊,不要紧,娘能挺得住。儿啊,再坚持十多天,就挨上咱的号了。娘不急,娘晚几天能坚持。”
刘东来睁大眼睛,瞅着娘:娘的一头白发,比原来更加白了,脸更加削瘦,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娘,你躺一会儿,我去叫医生。”
医生来了。可是医生只是给了娘几个药片,让娘慢慢地等。
深夜里,刘东来守在娘的病床前,看着书,睡着了。书落到娘的床下。他就这样,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死死地睡着了。睡梦中,他突然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娘正在瞅着儿子,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黑黑的粗糙的手,摸向儿子的脸。娘的手,在他的头前,颤颤抖抖地晃动着,可是还没有落到儿子的脸上,却又缩了回去。娘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了,双手摁着床,轻轻地,费力地,一点点地抬起身子。没有声音。娘的腰又疼起来。娘咬着牙,一点点地起,呼呼喘着气,脸上滚下一串串的汗珠子。娘坐起来了,就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坐起来了。娘坐在那儿不能动,也不敢动。娘怕惊醒自己的儿子啊。
刘东来说:“娘啊,娘,你起来干什么?”
娘说:“儿啊,你睡吧。娘要去解手。”
刘东来说:“娘啊,你怎么这样?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便盆。”
娘说:“儿啊,你别去。娘没事,娘还行。”
刘东来说:“娘,你听话,快躺下。”
娘说:“娘能行,娘能行的。儿啊,你睡吧。多睡一会儿,娘没事,别担心。”
娘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下了床。
刘东来扶着娘去厕所,扶着娘解手。
解完手,娘却站不起来。
刘东来说:“娘,我扶着您。娘,您的腰怎么了,娘啊,疼得厉害吗?娘啊,疼得厉害,您哼一声,别光硬挺着。娘啊,娘……”
娘说:“儿啊,娘没事,就是疼一点,没事。”
刘东来说:“娘,要不,一会儿天亮,我扶你到楼下,去扎扎针灸,听说下面针灸科里,一个大夫的针灸可灵了。”
娘说:“去吧。咱们去吧。”
天一亮,刘东来就扶着娘去针灸科。偏偏赶上这天电梯又坏了。
刘东来说:“娘,我背你下去。”
娘说:“我的身子这样重,楼这样高,还是你扶我下去吧。”
“大娘,楼高,才得背下去。”随着这声音,王小芳突然站到跟前。
刘东来说:“姐,你咋来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娘住这个医院?“
王小芳说:“你让小妹到厂子请假,她找我,告诉的。我知道你缺钱,给你拿来一千。给,拿着。”
这个年代他们在厂子的月工资,还不到三十元。刘东来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些钱?”
王小芳说:“你不用管。有姐在,钱不是问题。不用愁,姐会帮你迈过这个坎。”
刘东来接着钱,看着王小芳。她的眼睛亮亮的,透着一种自信和刚毅。可能是刚才走路太急。脸有点粉红,像是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面,那片美丽的霞。鼻尖上渗着汗珠,细小的,像水晶球一样一个个冒出来。刘东来一脸的感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起,给娘看病,没有钱的困境,他想起,在街上想给娘买把梳子没有买成的事,眼睛发热,泪水禁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他紧紧地抓住王小芳的手,说:“娘,这是小芳姐,我的同学,现在一块在龙华铁厂上班。”
娘说:”这么好的孩子。“
王小芳蹲下身子说:”大娘,我背你。“
娘不让儿子背,怎么会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背啊。可是王小芳说:“大娘,你不让我背,咱们就不走。”娘没有办法,含着泪,爬上了她的脊背。
王小芳背起她,紧紧地搂着她的脊背,小心谨慎地,挪动着双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非常艰难地往下走。走了十几个楼梯,到了下面,她就走不动了,大气直喘。
娘说:“我下来吧,到扎针的地方,还有多远?”
刘东来说:“不远了,娘,还有十几米,就在这层楼上。”
娘说:“好,好,孩子,我下来,咱就走过去。”
王小芳又蹲下身子,把娘放到地上,和刘东来一起扶着娘,一步步地往前走。
进了针灸科,医生正在给一个五六岁的,有多动症的小女孩子扎针灸。小女孩平躺在床上,手和脚被医生和她的爷爷摁着,动不了,粉红的小脸,却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笑着,一双黑黑的,亮亮的,转来转去的,天真的,活泼的小眼睛,看着医生,看着这个年轻秀气,长得很漂亮的阿姨,可爱的小嘴,一张一翕的,不停地给医生说着话:“阿姨,爸爸、妈妈去上班,我每天跟着爷爷玩。爷爷可行了,爷爷读过大学,现在退了休,在家还看书,搞研究.......”
“孩子,别说话。”医生说。
这孩子还是不停地说:“阿姨,你也是大学生吗?”
医生只是笑。
“嘿嘿,我想你准是。叫我猜着了。哈哈,你笑了,一笑就说明是。要不是,你不会笑的。”
爷爷说:“听阿姨的话,别说话行不行?扎针是不能说话的。”
孩子还是不闭嘴:“爷爷,你听我说,阿姨,你听我说,我长大,也要读大学,大学毕业也会当医生的。我会给好多人看病,多难看的病,我也能看。阿姨,你说对不对?”
刘东来知道,多动症的孩子,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的。
他可能是被这个孩子“大学”两个字打动了,眼睛湿润了。
娘一直看着这个不休止地说着话,显得非常活泼可爱的孩子,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刘东来知道,娘在想什么。他太知道自己的娘了。这个孩子的模样,还有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太像小时候的小妹了。娘一定是想到了她最最亲爱的小女儿。
等娘趴到那张床上,让医生扎完了针灸,娘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娘,您慢慢起,慢慢起,不要急。”医生扶着娘慢慢坐起。
娘终于坐起来了,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深深喘着气。
医生说:“大娘,您先别动,坐在这儿,歇一会儿,您体质太弱,等一会儿,回去时,让您儿背着吧。”
娘望着医生点点头,竟然笑了笑。可是娘的笑,比哭还难看。
刘东来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背起娘一步步走出针灸科,缓缓地爬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