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傻孩子可能会经常做傻事的吧,后来刘东来又做了一件叫他一生难忘的傻事:

上高一的时候,辛老师只任他的语文课,不任班主任。班主任是另外一个老师,姓刘。这天上课,刘东来的好朋友李杰迟到了,受到刘老师的批评。李杰说:老师,我没有迟到,早就来到学校了,不信你问刘东来。刘老师问刘东来:是这样吗?刘东来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是。刘老师真的生气了。她粉红的漂亮的脸蛋,变成了灰白色,手都抖起来,说:刘东来,诚实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奠定人生的基石,你竟然也跟着说谎,太让我失望了。

这个刘老师,不仅是他们的班主任,还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二十四五岁,端庄秀丽,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脸上总是带着仙女一般的微笑,亮而美丽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善良又慈爱的光。她更像个美丽的女神爱护心爱的宝贝一样,关爱着刘东来,派桌都要征求刘东来的意见,笑着问他:喜欢和哪个同学在一起?刘东来说:李杰。李杰是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小个子,小脸蛋,小眼睛,花条纹的小书包里,常常藏着一个小弹弓。上学路上,看到小鸟在天上飞,在树上叫,他拿出弹弓,右手稳稳握住弹弓把,左手拇指食指捏住皮兜的小石子,轻轻拉开皮筋,闭下一只眼,瞄一瞄,松开皮筋,小石子嗖嗖地飞出去,小鸟就会一个跟头落到地上。他个子比刘东来还矮,但他总像个大哥哥一样保护刘东来。有一次,刘东来和一个同学争着看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夺起来。他弹弓的石子,就飞到人家的脖子里,打得那个同学捂着脖子直掉泪。刘老师就安排李杰和刘东来是同桌。

所以,这个时候想到对他这么关爱的刘老师,刘东来想大声地喊一声:刘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和李杰欺骗了你!可是他立刻又想到,说出这句话的结果:李杰不再理他了。刘东来的嘴又闭上了。

没有想到,李杰竟然蹬鼻子上脸,理直气壮地喊:刘老师,我没有迟到,你批评错了,应该向我道歉,道歉!

整个教室,空气都不再流动,教室所有的东西,都像一潭静静的湖水,每一个学生也都像死了一般,身子僵硬,手脚冰凉,眼睛直了,屏住了呼吸,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刘老师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是第一次这样受到学生的羞辱。教室前面的门是开着的,风从这个门外吹进来。刘老师讲桌上的书,一页页也哗啦啦地吹得动起来,发出像哭一样的声音。刘老师的衣服也飘起来,那头漂亮的黑发,也轻轻地摆动着,像是一个女孩,向刘东来伸出了无助的手。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刘东来。那眼神里,有委屈,有痛苦,有伤心,有不满,有失望,有关爱。刘东来看到她的眼睛红了,湿了,大滴的泪水滚出来。她,嘴张着,唇抖着,想说话,又说不出。她的腿,她的身子,都有些抖。她手里的书和粉笔,哗拉拉的,全都掉在了地上。这书,这粉笔,落地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碎了刘东来的心。

突然,刘老师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水,一转身,捂着鼻子,哭着跑出了教室,跑到校长的办公室委屈地哭诉。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大声道:谁是刘东来?刘东来说:我。他已经流了一脸的泪。这个人说:跟我走,到校长办公室。刘东来坐着没有动。这个人拧了一把刘东来的耳朵,呵斥道:起来!

刘东来知道:一个学生被叫进校长的办公室意味着什么。内心里充满着恐惧,就站起来,跟他走。迈进校长的办公室,刘东来呆呆地站着。

校长大声地说:“你站好!”校长平时对学生说话很和气,也很幽默。给学生开会,高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大哥哥、大姐姐,低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小妹妹、小弟弟。讲起话来,经常把学生逗得哈哈大笑。这会儿眼睛瞪得老大,严肃的眼神,让刘东来感到一股股的寒气,从后背上冒出来。

刘东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叫老师、校长训斥。两腿发抖,所有的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所有的骨头也都松软下来。

校长的声音非常高:“刘东来,刘老师对你这么器重,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如实说,你和李杰是不是欺骗了老师?”

刘东来在心里说:不能出卖朋友哇,要是出卖朋友,我就不是人了。还是委屈刘老师吧。就说:“我说的,是实话。”

校长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声地斥责道:“你,简直是不可救药!”

刘东来的腿抖了一下,倒退了一步,旁边的凳子碰了下他的腿,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下,充满恐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校长那张苍白的脸,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傻了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校长说:“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欺骗了老师?不诚实就撤消你的学习委员,并开除你的团籍!”

刘东来声音变小了,但还是说出两个字:“没有。”那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

校长还是听到了。

学习委员的职务很快被撤销了。

还好,辛老师找到校长,说:“校长,你消消气,听我说一句行吗?这是个好孩子,撤消学习委员就行了,开除团籍,关系到这个孩子的政治生命,不能这样做。一棵好苗子,有错误,惩罚是应该的,但不能毁了他。”

校长问刘老师:“你说呢?”

刘老师说:“辛老师说得对,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是刘东来人生的第一次说谎,内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和痛苦。这种压抑和痛苦终于把他击垮了。

这天,辛老师让刘东来读课文。他平时读课文,有声有色,有板有眼,但这时突然结巴起来,读不出一句流利完整的话。他张着嘴,脸像一块红布,脖子憋得像牛脖子一样粗。刘东来知道,自己是得了口吃病。他见过得口吃病的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越着急,越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大声地唱,唱着唱着再说,说着说着再唱,比唱大戏还热闹。而且心里特别压抑,越压抑,这病就越厉害。这种病,好多人,一辈子也治不好。治不好,就几乎成了终生的废人。

“老师,他成结巴了。哈哈哈!!!”同学们放声大笑。这笑声,像山呼,像海啸,像一把把带血的利刃,扎进刘东来的喉咙,穿透他的心脏,把他内心深处那份自尊,撕得粉碎,抛到空中,撒向大海,扔进粪坑。他这个每堂课都会被老师提问,都能对答如流的学生,一下子成为一个可笑的小丑,成为动物园里让人耍笑的猴子,成为让人嘲笑的猪八戒。

辛老师大声地说:“不要笑!同学心理出了问题,要帮助他,尊敬他,要有爱心。是不是?”同学们就都安静下来。辛老师走过来,拍了拍刘东来的肩膀,让他坐下。

下了课,辛老师把刘东来叫到办公室,摸着他的头说:“刘东来,你是太压抑了,才出现这样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做错事,都会有痛苦,都会有挫折。遇到挫折,要勇敢地面对,要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将来才会有出息。”

刘东来流泪了,说:“辛老师,我对不起刘老师。”

辛老师拿一个手巾,在热水里湿了湿,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顶,一只手攥着手巾在他的脸上擦了一遍。温热的手巾,拂过他的脸,拂过他的额,拂过他的眼帘。

刘东来眼里的泪,反而更多了。辛老师的手巾从他的脸上离开一点,他的泪竟然又哗啦啦地流了一脸。辛老师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这不争气的眼泪竟又流了辛老师一手,还流湿了辛老师的衣服。这眼泪好像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竟然把辛老师的眼泪也勾出来了。

辛老师的头低下来,紧紧地抱住刘东来,说:“你现在十六了,再过两年就是成人了,要学会坚强。”

刘东来点点头。

辛老师找出一张刊登着《智取威虎山》戏文的报纸,递到刘东来的手里说:给你这张报纸,到一个没有人的空地里,大声地念,能管用的。

刘东来又点点头。

辛老师说:“这个毛病,是在挫折面前,失去了自信造成的。只有自信,才能治好这个毛病,也只有自信,才会使你的人生,变得更强大。要记住这两个字:自信!”

刘东来说:“辛老师,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