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祭幡

院中气氛凝重。

李素心愁眉不展,定是思量如何凑齐那五两秋银。

赵玄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只好将散落地上的黄麻一一捡起。

秋风瑟瑟,吹得那黄麻的碎屑四处飘散。

“兄长!”

“平哥!”

两人恍然回神,同时出声。

屋内,赵平颓然在地,泪眼朦胧,肆意侵湿那张写满愁苦的脸。

手腕处,猩红汩汩,触目惊心,在地上缓缓蔓延成一条可怖的赤蛇。

赵玄心头一紧,赶忙冲进屋内。

李素心紧跟其后,脸上尽是担忧。

“兄长,这是何苦!”赵玄嗓音发颤,双眸盈满痛惜。

赵平抬头,嘴唇苍白:“我......我不能成为你们的负累。”

李素心泪如雨下:“平哥,莫说这丧气话,咱们一家人定会度过此难关。”

赵玄紧咬双唇,站起身:“兄嫂宽心,我会设法凑齐那五两秋银。”

说罢,转身出屋,心中暗自盘算。

去借?邻里乡亲大多也不宽裕。

去做工?短时间内也难以赚到那么多银两。

税赋之事,迫在眉睫,家中再也经不起波折,躲避不能解决问题。

屋外,凉风渐起,街巷空寂,几只寒鸦在枝头凄厉地鸣叫。

赵玄行过村尾。

阴霾压在心头,令人倍感压抑。

沿途所见,衙役如丧命星般,逐家逐户踹门催缴。

想来边陲形势不容乐观。

归根结底仍是朝廷不作为,惩小‘养’大……

对于老百姓而言,沉苛重税,始终都是刮骨刀。

当然,其中人为因素不少。

比如,他家那番遭遇,许是王腾在其中作梗。

赵玄决意不以粮换钱,战祸若至,粮食会变得弥足珍贵。

九年义务教育使他深刻明白到这一点。

用人性对抗灾难?

乱世,“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可不单单是成语。

太平年月的百姓是官家的耗材,即使盛世,对百姓而言,无处不充满压榨和盘剥。

而皇朝乱世,寻常百姓,能活到晚年,已是奢望。

“先想想其他出路。”

赵玄低头走着。

“刷!”

落叶萧萧而下,赵全手持一截桃枝径直抽来。

“全伯!”

赵玄皱眉,竟躲不开,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天灵灵,地灵灵……”

赵全神神叨叨,舞动桃枝上蹿下跳,口中低语呢喃,含糊不清。

“儿啊!有爹在,伱莫慌。”

“???”赵玄无语凝噎。

赵全煞有其事般,钳住赵玄手臂,拉到一旁,低声说:“儿啊,老子昨晚见鬼了。”

赵玄膛目结舌:“没这样占便宜的。”

赵全冷不丁塞来一枚铁牌:“儿啊,你拿住这个,煞气护身,百邪不侵。”

“军户牌?”

赵全摇晃着身子,往远处走去,赵玄打量手中铁牌,上刻“边役”二字。

赵玄眼前一亮。

大乾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士卒战死,朝廷抚须,月粮三斗,或家中承袭军职为止。

成为军户,可免赋税,只需登记在册即发安家银十两。

“看来,这个活爹不认还不行了。”

赵玄步伐迅疾,赶上赵全,未发一言,只顾讪讪笑着。

“给我送终,你不亏。”

赵全套好牛车,成竹在胸,斜睨赵玄一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你来驾车!”

赵全屁股往车上一摞,掏出旱烟袋子,“吧嗒吧嗒”抽着,双眼微眯,好不惬意。

赵玄跃上牛车,一声吆喝,老黄牛拉着二人往城中驶去。

云州郡!

城不大,是个边陲小镇。

午时的云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日中市满朝,车马若川流。

商贩扯嗓,叫卖、讨价声不绝,烟火喧嚣。

“哇——快看,那位公子长得好生俊朗呐。”

“鼓鼓囊囊,鸟也不孬呢。”

“呸!姑娘家也不知羞赧……”

赵玄微微浅笑。

牛车在一处衙署前止住,赵全轻敲烟锅,不紧不慢地跨下牛车。

“赵老头,今日可不是领米粮的日子哟。”

“老赵头,又来赊欠米粮啦?”

赵全领着赵玄从侧门走了进去,途中不缺揶揄打趣的声音响起。

“去去去,这是我儿子,支棱着呢。”

赵全应和着,脸上挂着得意。

经年累月,与这群老卒早已混得熟稔。

“老李,来给我描上,我儿子赵玄来承袭军职。”赵全拉着赵玄向前。

正打着瞌睡的笔吏,闻听此言,瞬间困意全无,瞪大双眼,“老赵,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休要瞧不起人!”

赵全嘴角的胡子颤动,语气笃定。

“我这一笔下去,你可就再领不到禄粮。”

笔吏一脸正色,唯恐赵全信口胡言。

“老东西,别磨叽。”

“********”

一老一少,在笔吏的深切“问候”下,完成造册。

赵玄黑着脸接过十两雪花银,拽着喋喋不休炫耀儿子的赵全离去。

“你去府衙将税补上,我上前面打几斤酒。”

赵全顾不得赵玄,径直走向丰腴的王寡妇。

赵玄淡淡笑过,往旁边一座更大的衙署走去。

该说不说,这活爹还是不错的,从小村里小孩能吃上肉的,就属他赵玄。

当然,没少叫爹……

“那是王腾?”

赵玄临近府衙。

遥遥望见晨间还风度翩翩的王腾,此刻竟卑躬屈膝,在一名劲装汉子跟前谨小慎微地谄媚讨好。

“王教头,您瞧我们也算本家,我若能习武,定然铭记教头的大恩大德。”

“王腾贤侄,你自是知道,我家这个行当,自古传男不传女,传儿不授徒,即是城中卫戍衙门,我也是只教散手。”

“公若不嫌,我愿拜您为义父。”

“砰砰砰!”

王腾旋即跪地,连连叩下响头。

赵玄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暗道:

“这王腾果真是个奇人,传闻他为了飞黄腾达,将自己未满十六岁的亲妹子,送予年逾古稀的散官——文林郎作小妾。”

十六新娘七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如今又这般认下义父……”

“但是王腾,你真的该死。”

王腾接下来的言语,令赵玄杀意骤起:“我知晓义父向来偏爱有夫之妇,孩儿在那赵家坪觅得一绝色佳人,臀大似磨盘……”

赵玄不动声色地绕开正门,从偏门入内。

缴了秋税,合计三两,捏着一张纸条,愤懑离去。

晌午那衙役的诸般行径,赵玄心中了然。

“今夜,便用你们来祭幡。”

赵玄深深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王腾父子背影,心中已有计较。

寻到赵全后,忙不迭地往赵家坪赶去。

“全伯,我……”

赵玄驾着牛车,扭头望了一眼,侧卧在牛车上醉意正酣的赵全。

“多余的你无需管,你只顾日后给我送终就成。”赵全抿下一口黄汤,嘟囔道:“半月内你需到边军点卯,否则株连家人。”

赵玄沉默,心中有着盘算:“赵全嘴上看似满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干人事,我承袭了军户,即是断了人家口粮。除了给这活爹养老送终,至少还需做出点名堂,不能辜负这番心意,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