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黄昏之际。
偶然会忆起某位久远的故人。
内心随即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柔情与凄凉之感,慨叹生命只是匆匆过客。
有些人或许在多年之后,还重逢!
而有些人或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年逾半百的金海岸,再度回到苏州城。
他的家乡,已然有了很大的变化。
康富之家已用上了电灯、自来水,而生活困苦的普通百姓依旧使用瓦斯煤油灯。
转瞬之间,人生不过几个十年。
坐在株槐榕树下,金海岸悠然长叹,摸了摸他那鬓角的白发。
回忆起当年,时光倒流。
往昔,当他从苏州城前往美洲谋生计之时,年仅十四岁就开启了跨越七大洲、五大洋的漫漫征程。
“旺汪旺汪”的叫声!
后面紧追不舍的狗,那声音持续不停地嗷嗷叫唤着。
一路狂奔着的金海岸,气喘如牛,心中不停地暗骂着。
在黑暗的巷子里,有人伸出了援助之手。
金海岸看清了此人,乃是比他年长六岁的赞明奇。
少小之时,他们二人曾一同在学塾求学过,还时常一起嬉戏玩闹。
自父亲离世之后,金家饱尝冷眼,从此便走向了衰落。
赞家少爷通过从中托人,帮助海岸在苏州城巡司府上谋得了一份伙夫的工作,如此便能够有口饭吃了。
海岸心想,只要自己勤勉,哪怕是吃点苦头,也能帮衬一下家里,让弟妹们不至于饿肚子。
“家中突生变故,我需前往香港。”
“海岸往后就无法再与你会面了。”
“你自己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
金海岸满脸落寞地说道:“敌进我退,总好过白白送命,一点好处都没有。”
赞明奇微微地笑了笑,“读了这几年书,能出口成章了,你呀,倒是挺识时务!”
金海岸也挠了挠脑袋,脸上泛起了笑意。
“海岸,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复返。”
金海岸心知肚明,明奇哥每一步的踏出,都带着对未知的光明与勇气,他将穿越山川湖海,追寻着伟大梦想的曙光。
月亮从乌黑的云层中穿出,一轮宛如银盘般的明月在高悬。
将华夏大地映照得格外明晰,明奇哥那高大且模糊的背影,慢慢地淡出了金海岸的视野。
在即将回家之时,朝着远处的那座深宅大院望去,明奇哥对白家的白小姐心怀不舍,想必是刚才爬过白家的那道高墙,怪不得那狗会追出来。
金海岸只得怏怏地离去,悠悠地返家。
为了不吵醒家人,他顽皮地从自家的矮墙处翻了进去。
一推开门,便见母亲正坐着等他。
海岸微微露笑,唤道:“妈!”
“给你留了饭菜,下了工,别四处乱跑,早些回来。”
海岸坐在桌子一隅,恭谨地聆听他母亲那细声的喃喃自语。
灯火之下,母亲容颜秀丽,出奇地年轻,抱着小妹微微浅笑。
几下就把饭吃完了,还是没吃饱,自从父亲去世后,没有一顿真正吃饱过。
油灯的火焰,忽高忽低。
心里想着作为长子,怎样才能扛起这个家。金海岸低下头,自觉无法帮到母亲。
见儿子那惆怅的模样,正欲开解,然而孩子却哭闹起来。她只得去轻拍孩儿,“别哭别哭,妈妈在这。”
海岸只好去睡了,明日鸡鸣之前,他还得早早起来。
转眼间半年已逝。
内忧外患的大清,已然腐败至极,饥荒连连,百姓深陷困苦之中,无奈世事变幻无常,金海岸丢掉了那巡司府的苦差帮工。
“吆。”
这不是金家大少爷金海岸嘛,又要上哪家叔伯家里借米。”
露天酒楼食肆里,坐着一个头脸油亮,白白胖胖的青年,一身棉衣衫花花绿绿的,身后的两个仆人也跟着主人一脸戏谑地坏笑。
金海岸挠挠头,充耳不闻,快步向前走去。
到了师叔伯家,借到一点白米,道完谢后,前脚刚跨出门槛。
身后传来五师叔的叫喊声。
金海岸,止住了步伐。
五师叔言辞恳切地问:“海岸,要不要去香港闯一闯,这里有你表叔的住址。”
“表叔,我咋,还有个表叔这样的亲戚?”
“犯了一些罪责,哪知道所托非人呀。”
“那有好处的官职,一个都没弄到,险些搭上小命。这世道险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乐意帮人数钱,你们金家就是这么被连累的。”
金海岸懵里懵懂的,忽然之间,拼凑出了一些头绪来。
五师叔又唠嗑几句,“这将亲人弃之不顾,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分明就是狗熊。”
善良的金海岸,还是那一句,“只要留着命能活着就行。”
摊开小手接过地址,猛然间,有一种仿若龙王冲出了水闸般的异样感觉。
只见五师叔细声说道:“海岸,赞家少爷是华兴会的人,家中已有人员被官府抓捕。”
五师叔而后又小声嘱咐,“他在香港分会仍然闹事,若碰到他请远远避之。”
腊尽春回。
一连数日,金海岸都心不在焉,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去香港。
今日巡司府摆宴,喜家府上派人前来,叫金海岸前往苏州城的喜府做帮工。
她满心欢喜,压低了脚步声,在一旁轻声低语:“金海岸,你来了。”
听到这声音,金海岸便知晓来人是谁,在这府上唯有她唤他这名。
金海岸正埋头苦干,那边刚生完火,又来到另一边,忙着摘菜和洗肉。
抬头一看,只见一身男扮女装的喜家小姐,浑身透着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韵味。
喜家小姐,一向古灵精怪,向身旁的金海岸俏皮地吐吐香舌。
初到喜府。
金海岸留在末尾收拾厨房。
无意之中,在此碰到喜家小姐正在厨房偷吃。
金海岸见到后正转身欲走,怎料手上东西繁多。
“啪”的一声掉落。
喜家小姐转过身,一声娇喝:“谁?”
就这样,他便与喜家小姐交谈起来。
直至今日,已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时。
只听见喜家小姐问金海岸:
“找到谋生计的活儿没有?”
金海岸蹲坐着,一边摘菜,只是笑笑。
“还没找到,不过五师叔叫我去香港碰碰运气。”
喜家小姐,颇为同情地抿抿小嘴。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喜家小姐又安静了一会儿。
“你那远在上海的亲戚叔父,根本靠不住,上海那整整一套大宅,全都让他们给占了去。”
“还把你们这孤儿寡母的,赶到苏州城来,真叫人心寒。”
金海岸讪讪地望向,这位明眸皓齿的喜家小姐,她只比自己大两岁,却讲得有理有据。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喜家小姐灵动的眼珠骨转了转,眼眸里盈满了聪慧的光芒。
“金家以前也是大户人家,伯父在世时,也令人敬畏。我是听我妈讲,金立天一过世,他的遗孀就受苦了。”
“二小姐,你怎跑这里来了,大老爷回来了。”
女管家神色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若是知晓二小姐跑到这煎炒烹炸的后厨。
这还一身男扮女装,定然是少不了一顿呵斥。
“二小姐,咱们快些走吧,别再耽搁了。”
女管家脸上满是催促。
喜家小姐才姗姗离去。
金海岸从始至终一直忙碌不停,直至喜府宴会彻底结束。他还不辞辛劳地将厨房收拾得一干二净,连一丝油污都不曾留下。
女管家向来清楚金海岸家中弟妹众多。
生活艰难,心生怜悯,便格外开恩让他多打包一些剩下的饭菜带回去。
不仅如此,女管家还额外赏了他好几个钱。和蔼地说道:“把院子里外都收拾妥当后,你就可以早些回去了。”
将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后,金海岸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刚从后门而出。
突然,背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金海岸。”
金海岸身形一滞,却没有回过头去。
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不禁想起初次相遇时,她身着白色衣裳,那模样仙气飘飘,叫人始终难以忘怀!
然而,金海岸始终没有回过头去与她说话,他太懂得彼此之间的距离。
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就那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这一刻,她积攒了许久的心事即将倾泻而出。
此时,却远远传来外婆叫她的声音。
她轻轻而来,又轻轻离去。
恍惚间,月光之下已不见了她的影踪。
一切,只不过是金海岸的幻觉罢了。
金海岸缓缓转过头去,再看时,那身影如风般,消失于角落,衣袂飘飘宛如仙子,徒留他满心的怅惘。
“当真长得漂亮极了,是人见了都想多看一眼。”
女管家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几分刻意做作的语气。
“大老爷想亲上加亲,明年腊月,便把二小姐许配给总督大人的表侄。”
金海岸闻言,却一言不语,只是向女管家点头道谢后便匆匆告辞。
一路上,金海岸的心像是被灼烧着,空荡荡的,难受至极。
一小时的路程,仿佛走了三小时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