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岸刚一进门。
弟妹们便欢雀般围了上来。
她们知晓大哥今日去了喜府做工,定然带回了好吃的。
果然,她们看到大哥手上拿着包裹。
吃肉于他们而言,当下是个难题,今晚能吃肉,依旧是一种奢望。
见大哥没动筷子,弟妹们也未将筷子伸向那装有肉的小碗。
看着弟妹们如此乖巧,懂得分享,这是懂事了。
金海岸随即说道:“快吃,大哥已经吃过了。”
弟妹们尚小,又正值长身体的年纪,这般下去绝非良策,家里若少一张嘴,弟妹们便能吃饱一些。
金海岸突然想念父亲,虽说父亲严厉了些。
但那时他们的生活过得颇为不错,或许如今弟妹们都在学堂,无需母亲在家教认字,自从父亲离世后,母亲便很少言语了。
“妈。”
“我想去香港碰碰运气,听说那地儿很容易挣到大钱。”
金海岸忽然间鼓足勇气说道。
“去那么远的地儿,人生地不熟,又没亲朋好友照应。”
海岸苦笑,知道母亲担忧。
“五师叔说我有个表叔在香港。”
“五师叔还给了表叔在香港的地址我。”
“胡说。”
只见母亲眉头紧皱,眼神中满是紧张。
“谁告诉你有个表叔在香港,往后不许对陌生人说起。”
“明天你去请五师叔来一趟。”
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
金海岸还想陪母亲多说些话。
可幺妹又哭起来,眼见母亲要放下碗筷,海岸向前走去,忙抱起小妹哄起来。
小妹在大哥的怀里依旧抽抽搭搭,海岸轻轻地晃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当这位母亲的看着大儿子与小女儿,微微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碗筷,却食不知味。
天朦朦亮。
东边泛起鱼肚白。
金海岸已经忙完一份驼夫的工作。
此时,他正在宾客如云的茶肆做帮工。
这里人声鼎沸,一早上的忙碌,太阳渐渐升高,清晨凉意褪去,无端让人生出几分燥热。
茶肆的人群,逐渐散去,寥寥无几。
还没到午时,金海岸已经忙完今天的第二份工作。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茶肆后巷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水,痛快地浇在脸上。
清凉的水,让他的疲惫舒缓了不少。
金海岸望着天空,想着家中母亲和小妹还在等着他挣钱回去,心里又涌起了一股力量。
稍作休息后,他便准备去寻第三份短工。
路过集市,喧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金海岸无心留恋,脚步匆匆。
街角几个闲汉正聚在一起调笑,看到金海岸走过,其中一人喊道:“海岸,这么拼命,能挣几个子儿?跟着我们混,保证吃香喝辣的。”
金海岸并未理会,径直往前走。
终于在一家米铺,他找到了一份搬运的活计。
沉重的米袋压在他的肩头,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但他咬着牙,坚持着。
夕阳西下,金海岸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手里攥着一天辛苦挣来的钱,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在呼喊他。
来者正是白家小姐的丫鬟小彩。
“金海岸,可把我给好找了。”
“听闻你要去香港,真是羡慕你。”
“小姐说了去香港必定会有出路。”
“广东人精明能干,做生意皆是行家里手,相信你也能如他们一般。”
金海岸陪着笑,“多谢你!小彩,找我是为了何事?”
“这是后天,去苏州港口的信件。”
说着说着……
她又拿出一只香囊,里面有一块白玉。
小彩轻声说道:“日后若是遇到,交给那人便可以了。”
海岸闻言,心领神会。
“这里还有十块钱。”
见金海岸不肯接,小彩就生气了。
“莫在街上推来搡去,快收下,让喜小姐安心些,若觉难为情,日后还她千百倍便是。”
小彩一味笑着离开。
金海岸愣愣地接过钱,觉有千斤重。
回到家中,见母亲在织布,金海岸一见到床便倒下。
回想那天晚上。
白家小姐亦赴喜家宴。
她自喜家小姐处,得知金海岸打算去香港。
白家小姐遂命小彩至后厨,说自家小姐数日后恰识有船赴港之人。
金海岸不明,白家小姐何以助他,或因明奇哥之故?
日暮时分。
五师叔才缓缓而至,这一带的人都知晓,他热心快肠,到了这把年纪,更是爱打抱不平。
刚进门坐下,五师叔便开口道。
“上海的那座大宅子被人占了,若是有田地,恐怕也会被霸占。”
说到情绪激动处,五师叔站起身来。
海岸只见母亲低头不语。
“这算什么,把你们孤儿寡母赶到苏州城来。”
“太不像样了,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弟妹放心,海岸去了香港,必定能大展宏图,飞黄腾达。”
“妈,等我赚了大钱,您就可以享福了!”
“去去去,到厨房给五师叔倒杯开水。”
海岸本想告诉母亲,开水刚刚已经倒了一杯,但转念一想,还是识趣地走开了。
五师叔端着水杯,想喝又放下,面露尴尬之色。
隐约间,金海岸听到了五师叔与母亲的谈话。
“大概一年前,一个上海跑船的朋友带来了这个香港的地址。”
五师叔临走时说,来之前已经写了封信到上海,为他们讨回公道。
他还对金海岸说,五师叔会在苏州城等他荣归故里。
金海岸心中暖意洋洋。
自父亲去世后,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们母子出头。
家道中落已有一段时日,却从未有人登门过问。
正如喜家小姐所言,远亲不如近邻。
金海岸的父亲在世时,与伍师叔在上海有些交情。
这五师叔曾在黄浦知府做师爷,为人清廉正直,容不得半点违法贪赃之事。
因不堪忍受,便辞官回乡,早早回到苏州城安享晚年。
晌午时分,烈日炎炎。
在茶肆结算完工钱,说自己要出远门工作,感谢账房之前的照应。
“那祝你前程似锦。”
账房心想,就你这副熊样,出了远门,哪怕到天涯海角也还是个打工的。
一起工作的伙计笑着说:“海岸,不用这么着急吧,难道你要走着去港口?”
“是啊!”
伙计顿时愣住了,这可要走大半天的路程,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心里佩服金海岸能吃苦耐劳,衷心祝愿他一路平安。
账房见伙计偷懒聊天,便大声呵斥道:
“你也想出远门。”
伙计见状,赶紧投入工作。
金海岸摇摇头,笑了笑便走了。
回到家中。
门后的一小角处,放着一大包行李。
这是母亲替他收拾的,扎得整整齐齐。
午饭吃得丰盛,有卤肉,金海岸吃了个饱嗝,饱餐的滋味真好,只可惜下一顿不知何时才有。
“妈,这些给你。”
只见海岸拿出十多块钱。
母亲便问:“哪来的钱?”
她知道那几份帮工,一月下来也没几个钱。
“在喜家帮工时,达官贵人赏的。”
海岸不敢讲真话,这是他第一次说谎,竟然说得心平气和。
本以为母亲不会长篇大论地讲道理。但还是低估了这位出自书香门第的母亲,细细念叨他做人要诚实坦白,光明磊落待人,拿人手短,吃人手软可知。
絮絮叨叨,已近中午。
金海岸也该动身了,临出门前。
母亲没有说舍不得的话,也没有叮嘱他注意身体、饮食之类。
与弟妹们一起走出门,金海岸把那包行李塞给弟弟,他只简单拿了几件。
又嘱咐大弟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们,说等大哥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妹走上前,奶声奶气地问:“大哥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呀,过年可要回来呀?”
金海岸开玩笑说:“等你长得像我一样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的时候。”
小妹似懂非懂,掰着手指头在算。
两个弟妹站在门口目送他,母亲抱着幺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到达苏州港口之时,天色已经黑透。
金海岸看到这里人山人海,目光所及码头四周都是工人在搬抬杠运。
他只知道是上海的船轮,明天早上会经过苏州巷口停泊。
突然,一大队人马冲了出来,领头的官爷凶神恶煞,对现场指指点点,但什么也没搜出来。
这官爷大声骂道:“他奶奶的。”
然后转身去了下一个区域,一大队人马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路途十分疲倦,怕是瞌睡虫来找金海岸了,找了一处干净的墙根就地而卧。
“小兄弟,可真潇洒啊!”
“天地而卧,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我也借此处躺一个。”
金海岸,异常沉默。
警惕看了眼前人,不像坏人,但由心而发,他感觉这是个危险之人。
“小兄弟,这是要出远门?”
金海岸回话,“你怎么知道?”
心想,小孩始终是小孩。
看你行李包得整齐,又露天而卧,定是赶远路而来。”
“出门在外,四海之内皆兄弟,”见来人伸出友谊之手。
“小兄弟,你好!我叫谭人凤。”
海岸只好伸手而握,“金海岸。”
“海岸小兄弟,年少离乡,这是要到那里去。”
“我要去的地方是香港。”
金海岸略带自豪地说道。
“谭大哥,那你呢?”
“我嘛,我去日本。”
“不过会先到香港,然后再乘船前往。”
“日本很远吗?从苏州到香港需要多久?”
“乘船大概需要一头半月。”
“哇!那么远啊!”
海岸原本以为坐船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这不算什么,还有更远的地方呢,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七大洲四大洋,那头还有众多国家。”
金海岸惊讶不已,嘴巴张了张,想了想,反正自己也去不了,便释然了。
两人言词而止,海岸只能睡下,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见到了父亲,父亲身着崭新的衣袍,辫子油光发亮,慈祥地向他缓缓招手。
海岸渴望父亲能将他高高地举起,然而如今的他手长脚长,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了,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父亲和蔼地问他:“怎么样,海岸,你还好吗?”
海岸本想倾诉吃不饱的实情,可即便在梦里,他也十分懂事,不忍让父亲难过。
于是他回答:“好,大家都很好。”
父亲略微迟凝了片刻,“你这是要出门去?”
“是的,我想去香港闯闯。”
“家里有弟妹帮着妈妈,邻居们也会照应一下。爸爸,等我赚到钱,回来就可以买田置地了。”
海岸说得异常兴奋,忽然听到船只的笛鸣声。
海岸急切地道:“爸,您会保佑我。”
“小兄弟,小兄弟。”
金海岸睁开眼,一下子从地上爬起。
只见谭大哥扶了他一把,“小兄弟,你梦见你爸爸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你整晚都在喊爸爸。”
海岸不语。
他放眼港口码头,寻着喷有新丰红漆大字的轮船。
金海岸开心地笑了:“我看到要乘坐的大船了。”
“谭大哥,再见!”
“海岸,后会有期。”
将白家小姐给他的介绍信,交给了一位长袍中年之后,便有人引领金海岸登上了甲板,将他安排在大舱里。
这里每人一个铺盖,人挤人,卷着睡。
金海岸把铺盖紧紧缠在身上,仿佛格外自在。
新丰轮船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在海上行驶,激起层层浪花。它已经在广州停过一站,此刻正朝着香港之地进发。
金海岸来到甲板上透气,“咦!”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竟然是他。只见他衣着整齐,神态自若,一时间,金海岸竟不敢上前打招呼,心里有些迟疑。
他也看到了金海岸,朝他招了招手,好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远远地,金海岸看见谭大哥正在和一群人交谈。
旁边那位穿着长袍的中年人,似乎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
一行人走近后。
金海岸听到谭大哥称呼,那位身穿西服的人为宋先生。
只见此人衣着得体,文质彬彬。
“你们先走一步,我和这位小兄弟叙叙旧。”
这宋先生态度和蔼,向金海岸点头致意。
金海岸有些紧张,“装作手势回礼。”
他们去的方向是上舱,听说那里有单独的房间,干净的床铺和吃不完的面包。
看着这位宋先生离去背影,走路都带着风,金海岸觉得他一定是个做大事的人。
“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谭大哥,你怎么会在这艘船上?”
“上一站的广州,正好赶上了这趟船,来见见老朋友,会先在香港停留一段时间。”
这时,一座岛屿出现在眼前。
船轮靠近一个叫西环的港口停泊,陆续有人开始上岸。
“来,小兄弟,出门在外总得靠朋友,我送你一程。”
“谢谢你,谭大哥,你经常来香港吗?”
“客气个什么,这香港我也只来过几次,不算熟悉,但也略知一二。”
西环码头上,人来人往。
前来选购海鲜的人们熙熙攘攘,码头热闹非凡。
渔民带回来的海鲜,吸引了来自市区的人们,大家穿着雨靴,提着水桶,挑选着自己心仪的美味。
路过渔民时,听到他们说,最近天气不好,每天下午两三点钟,都是渔船进港的时间。
西环码头,随即一阵大风刮来,眼看天色阴沉。
“小兄弟,怕是一会下起倾盆大雨,这香港四面环海,常有台风,见怪不怪。”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香江。”
“江水奔腾,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遇到事情要冷静。”
金海岸讪讪地笑了笑,第一次踏上这片香江之地。
又遇到暴雨,难道是香江之水要把我冲出这龙王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