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煊睁开眼,盯着手中的札记,愣神许久,将之翻开。
……
弥隐寺的桃树死了,风雪压垮了它,生命的脆弱大抵如此,些许风霜便可轻易摧毁。
黑血症不断加重,神智越来越浑噩,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如寺中桃树一般悄然死去。
趁着尚有余力,神智亦还算清醒,我决定写下这份札记。
学堂先生曾说过,书可传万古,可效后人,我没这般宏大之志,只是单纯想记录一些事情。
为活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些痕迹。
以及。
为曾经的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写札记的理由。
札记一:
天监十五年,五月初五。
大褚王朝格局动荡,四境之内,黑色惊雷撕碎天幕,轰然落地,震惊整个天下。
天降凶兆,灾厄肆起。
一时间,天下旱土焦炙,血染菏泽,秽臭弥天,绯月当空,长夜难明。
仅七日光景,愕阳城周边各县相继遭难,罹难失踪着逾八万,数座城池哀鸿遍野,几无活口。
为探寻灾厄源头,监天司国师为天下计,执掌‘国师印’,登上白玉京十三楼。
以自身命元、气运、命星为薪材,点燃大道之火,于星辰中推演,耗尽一切,方才堪堪推演出灾厄源头——黑渊。
黑渊在北洲,里面栖息着可怕名为‘烛阴’的上古遗族。
烛阴,信奉邪神,与人族对立,觊觎着大褚王朝肥沃土地。
此外,灾厄并非只有烛阴,除却这一族支,国师还推演出大褚四境之外,同样蛰伏着其他尚未复苏,且,更加可怕的上古遗族。
让人惋愕痛惜的是,国师气血耗尽,神性干枯,大道之火湮灭,没能尽数推演出所有蛰藏的太古遗族,力竭而亡。
烛阴一族的复苏,影响了大褚皇室对天下的统治与掌控,那位端坐在真龙宝座上的男人,自是不能容忍。
故。
颁布人皇法旨,令青凰剑甲镇守北洲极北之城——嘉阳城,成为对抗黑渊灾厄的第一道防线。
战争残酷且艰险,青凰剑甲苦战许久,我们被包围了。
整座嘉阳城,被围堵的水泄不通,近四月零八天,向朝廷求援的道箓全部石沉大海,无一次回应。
嘉阳城,成了一座孤城。
偌大城池,千疮百孔,全靠城中青凰剑甲与百姓苦苦支撑。
我想不明白,嘉阳城的百姓同样想不明白,与烛阴一族开战,主战方是朝廷,可等到开战,为何朝廷又要选择孤立嘉阳城。
学堂先生常教导,社稷江山,民贵君轻,我从不怀疑先生的教导,只是……也许,在朝廷的眼中,嘉阳城的百姓,不算百姓,可随意抛弃。
札记二:
天监十五年,六月初六。
嘉阳城粮食紧缺,城中百姓苦不堪言。
隔壁的小邋遢偷盗军粮再次被抓,这是他第四次犯事了,本该被重罚,但青凰剑甲的统领罗克敌念在他是战争遗孤的份上,只是重声责备,还是选择放了他。
但小邋遢怎么会懂得感恩与收敛,他才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时,回到寄居的破庙后,一边划分食物,一边笑嘻嘻的与同为战争遗孤吹嘘着青凰剑甲是如何的好骗。
在一众战争遗孤面前,尽出风头。
札记三:
天监十五年,六月初七。
那一天,北风呼呼,冰寒刺骨,风雪极大。
隔壁的战争遗孤在风雪中聚拢在一起,沉默不语,在他们的面前是罗克敌,而罗克敌的面前,是一座坟茔。
小邋遢死了,他是被饿死的。
连续半个月没有进食,偷盗的军粮全部给了比他还小的战争遗孤。
也许,小邋遢认为,他可以撑过去。
可他终究没撑过去,死在了风雪中,如同弥隐寺的桃树。
罗克敌沉默站在坟茔前许久,直至肩膀落满积雪,方才离去。
札记四:
天监十五年,六月二十三。
(纸页被撕。)
札记五:
天监十五年,七月初九。
嘉阳城终于迎来了好消息,有道箓回应。
我以为,嘉阳城的百姓以为,是苦等许久的朝廷援兵。
然而,并不是。
来人是寒山观的观主,这位观主青袍裹身,发髻锁发,脚踏棉布鞋,看起来普通至极,如坊间游方道士。
但观主却是地位煊赫之人,在大褚王朝的地位举重若轻,是当世少有的十一境大能。
观主的出现,震慑住了烛阴一族,嘉阳城也因此在战争中得到些许喘息。
观主不是大褚朝廷,不能解嘉阳城之困,这样的战争,非一人之力可化解。
观主在城中停留了四天,带走了王夫之、曹炏还有钱怀,他们被观主看重,招入门下。
青凰剑甲没有任何争议,跟随观主离去,有不可估量的前途,也可脱离嘉阳城泥沼,为青凰剑甲留下一枚火种。
或许。他们可以借助寒山观在大褚的煊赫地位,向朝廷求的援军,解嘉阳城之困局。
若能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
札记六:
天监十五年,七月十八。
朝廷求援仍旧没有消息,道箓石沉大海,嘉阳城似乎被朝廷彻底遗忘,或者,被抛弃。
学堂先生说,人在绝望的时候,世界是灰暗的。
我想,嘉阳城此刻大抵便是如此,穹顶灰蒙,一片惨淡。
我有着担心跟随寒山观观主离开的几人,怀疑他们遭受到了伏击,生了意外。
半夜,烛阴一族开始攻城,喊杀声折腾了一夜。
这一战,我们死了很多人,统领罗克敌浑身沐浴着鲜血,有烛阴的,也有自己的。
在他的胸口,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由左肩蔓延至右腹,重伤险死的情况下,他的怀中仍旧紧紧抱着许多柄剑,都是死去青凰剑甲的剑。
他说,带青凰剑甲来嘉阳城,或许没有办法将所有人带回去,但至少,要把他们的剑送回剑陵。
那一夜过后,罗克敌变得沉默,变得愤怒,也变得歇斯底里。
不止是他。
整座城的人都是这样。
札记七:
天监十五年,七月十九。
青凰剑甲营前阵骚动,不是烛阴攻城,而是城中百姓。
学堂诸生加入青凰剑甲,手捧圣贤书的读书人身披执锐,手握刀剑,属实显得滑稽且可笑,城中却无人笑出声。
如烟坊的清倌们变卖了她们积攒多年的财物,为青凰剑甲筹集军资,选择加入青凰剑甲。
城中传了数年关于如烟坊花魁与清贫先生可歌可泣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只是这结局带着些许凄凉与悲壮。
大财主王大户,散尽家财,张贴告示,杀一头烛阴,割下头颅,可领悬赏十两黄金。
王大户是哭着贴告示的,因为他三代单传的儿子王富贵竟然也加入了青凰剑甲。
王富贵这人,好大喜功,增强好胜,在城中有名的浪荡公子,他选择加入青凰剑甲,属实让很多人意外。
更超出我预料的是,我爹也加入了青凰剑甲。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大脑一阵空白。
他只是一个菜场屠夫,勤勉卖猪肉,喜欢旱烟,喜欢喝酒,喜欢半梦半醒间呼唤我已逝娘亲的名字。
他很邋遢,下巴处的胡茬总是剃不干净,一声猪油味隔着老远就能嗅闻到。
他也胆小怕事,寻常碰见什么事,不是躲着,就是绕道躲着,从不主动招惹是非。
他说,人活着,命重要,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才有未来。
就死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市井小民,却高喊着荀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样的圣贤大道理。
他能懂什么大道理,他连名字都写不算乎。
我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没啥本事,只会在菜场屠猪宰牛,怎么会选择如此英勇无畏的做个英雄。
过往,我的确希望我爹是个英雄,可真当他这么选择,我忽然又觉得,那个胆小怕事的他,反而更好。
札记八:
天监十五年,八月十二。
烛阴再次攻城来势汹汹,动用诸多战术策略,青凰剑甲死伤过半。
这是最为惨烈的一次,所有人心生绝望,认为嘉阳城坚守不下去,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罗克敌重伤好了,因祸得福,一只脚踏入了七境门槛,止住了烛阴凶猛攻势。
历经许久的战斗,青凰剑甲其他人的修为也有不小的突破。
卫横大哥从四境连跨两境入了六境。
宋长安大哥从三境入了五境。
朱清清从四境入了五境。
青凰剑甲们爆发出来的惊人战力,让烛阴的数次进攻被打退……
我们似乎还能支撑更久的时间,或许总有一天,朝廷会想起我们。
想起北洲之极,还有一座嘉阳城,那里有满城的格桑花,一到春天,就花开如火。
烛阴败退后,罗克敌来到我家,跟他来的,还有一具尸体。
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我跪倒在地,掩嘴哭泣,无声痛苦。
罗克敌没有劝慰,只是沉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临到他走时,我站起来,告诉他,我想加入青凰剑甲。
罗克敌看着我沉默许久,才答应我的请求。
去军营的路上,经过弥隐寺,看到一位老僧坐在破败庙前,蜷缩着身子,双脚冻地通红。
独自守着他的寺庙,以及,庙中被栽种满寺庙的格桑花。
五月的嘉阳城,寒冷无比,寺中的格桑花却依旧艳丽,隔着远一些观看,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
老僧让我于心不忍,遂送了赠与一双布鞋,布鞋也是破烂,但总好过没有。
临走时,老僧送了我一朵格桑花,挺奇怪的礼物,许是嘉阳城清寒,格桑花抓在手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我成功加入了青凰剑甲,成为赤絮营中的一员。
在这里,意外的见到了王富贵。
他的变化很大,眉眼之间的意气风发,纨绔子弟的轻挑消失不见,转换为的是深沉。
他是我的上官,营中一切安排皆听从他调遣。
我当然不服气。
论家世,他的确比我好。
论资历,他比我先加入青凰剑甲。
论修为,他二境修为也比我强出不少,可我走的是崎岖难行的剑道,杀力最强,且,我的修为是积年累月锤炼出来的。
而王富贵却不是,他二境武夫的修为,全靠自家父亲买来的各种药物堆积起来。
境界虽有区别,但他如何能与我比?
况且。
学堂先生说过,一境与二境皆是初境,差别固然有,但却不大。
修行一途,前两境比不得三境灵符,道旋已生,有道元滋长。
只要出手果断,出其不意,一境不见得打不过二境。
于是——
我和王富贵打了一架,让人意外,王富贵竟然当真输了,这让我心中暗喜狂爽。
直至几天后,我方才明白王富贵为什么会输,他故意放水,真实修为早已经到了三境灵府。
道旋生,道元流淌,抬手之间就可以碾压我,但他还是输了。
我大声质问王富贵为什么。
王富贵轻声告诉我,因为我是青凰剑甲中的一员。
也是在那时,我对王富贵这位纨绔膏腴子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他似乎并不那么让人讨厌。
并且。
我也明白,加入青凰剑甲,要承担怎样的重责。
札记九:
天监十五年,八月二十一。
烛阴放弃攻城在嘉阳城外摆下一座阵法——灾厄之阵。
这是极端邪恶的阵法,阵法覆盖整座嘉阳城,城中一切全部被污染,并且,伴随着一种可怕疾病滋生。
黑血症从染病到死去,普通人只需要三四天的时间,而修行者也只需要七天。
黑血症很可怕,起先,你的皮肤骚痒无比,然后腐烂,一块块掉落。
其次,你会伴随着不断呕吐,将血与肉,甚至心肺一同呕出。
仅是半个月,嘉阳城哀鸿遍野,到处都是尸体。
青凰剑甲决定不再坚守,打开城门与烛阴殊死一战。
这场战斗我没有参与,我感染了黑血症,修为被侵蚀殆尽,神智浑噩,被青凰剑甲安置在弥隐寺。
老僧说。
嘉阳城到春天时,寺中的格桑花艳丽如火,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嘉阳城的这场仗也会打的很漂亮。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听着,听着老僧的絮絮叨叨,也听着城中山呼海啸的喊杀声。
我渴望从喊杀声中听到振奋人心的消息,想象着青凰剑甲像故事里的天神一般英勇神武。
但喊杀声逐渐减弱,直至消失不见。
我知道,嘉阳城破了。
如潮水般的烛阴一族肆无忌惮的冲入城中,屠杀着城中一切生灵。
老僧给我倒了一壶茶,不知为什么,喝完之后,我竟然感觉神智不再浑噩,恢复一丝清醒。
老僧不在沉默寡言。
他说,上古遗族并不是大褚真正的敌人,他们只是被利用,有幕后黑手在操纵着一切。
他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我,让我回到原点,纠正一切,重新开始,挽救人间。
我不理解。
老僧只是一个风烛残年,他怎么知道这些,他又怎么能够让我回到原点。
原点?
故事的最初?
这是很荒谬的事情,但我仍然选择相信。
就像青凰剑甲相信朝廷一定会来救援嘉阳城一样。
人活着,总要有些念想。
我说,我愿意。
于是——
我看到老僧举起手掌,结摩柯印,顿时,我看到了无量金色光芒。
那种感觉很温暖,我身上黑血症都有消失的征兆。
他说,这是我仅存的神性,可以让你回到原点,重启人生。
很荒谬。
但我选择相信,因为我看到了光。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陆煊。
我又问他的名字,但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看着他的嘴唇开合,逐渐离我远去。
不只是他,周围一切都在离我远去。
也许,黑血症爆发,死亡到来。
也许,真的如老僧所言,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