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至,声已至。
闻声辨人,听到这道声音的那一刻,狂风当中,气势惊人的赵七脖子缩了缩,略显疲倦的眼眸闪过一丝畏惧。
剑炉素玉真共收十二位弟子,唯有赵七行事乖张,桀骜不驯,枉顾王朝律令,不受规矩束缚。
素玉真去了皇城,传出身死的消息,赵七便果断一人一剑前往皇城去弑君。
如果说,这世上除却素玉真,还有谁能够让他放下心中骄傲,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剑炉,吕念霜。
吕念霜是素玉真十二位弟子中年龄最小的。
辈分小,入门最晚。
排列在第十二位。
可吕念霜不知为何,分明修道天赋极强,相比赵七,只强不弱,入门数载,身上却没有半点修为,是素玉真十二位弟子中,唯一的普通人。
即便是这样,也难以掩盖吕念霜的不同,在剑炉中,她以行事霸道闻名,她的出现,压得赵七在她的面前,不敢有丝毫的骄傲。
不仅是赵七。
还有剑炉其他同门师兄弟。
高天之上,一粒暗红色的点自灰蒙体测穹露出,像是横亘在虚空。
恍惚而已——
由远及近,暗红色的点逐渐暴露出来。
是一只暗红色的葫芦。
举目望去,看不清两人具体真容,仅能够看到葫芦之上有两道身影。
一站立,一端坐。
狂风拂过,卷起两人衣袍翻飞。
确定来人当真是吕念霜后,李承泽暗松一口气。
他知道。
吕念霜的出现,意味着这场在燧山山道上爆发出来的冲突算是可以终结。
赵七行刺大诸皇帝后,剑炉为避免引火烧身,承受大诸朝廷的铁骑踩踏,第一时间对朝廷展现出足够友好的态度。
果断与赵七逐出宗门,断绝关系!
并且。
宣告天下,封山十年,不问江湖与庙堂之事。
又恰逢,天降灾厄,四境内灾难四起,百姓蒙受大难。
由此。
大褚朝廷方才消弭朝廷对赵七行刺弑君一事的滔天怒火,没有将之迁怒剑炉。
但剑炉与赵七之间的关系,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来。
赵七被逐出了剑炉,但又没完全被逐出。
两者之间,若即若离。
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
这层联系,朝廷知道,天下人也知道,李承泽更知道。
但也仅局限于此。
李承泽此刻并不关心赵七与剑炉之间的关系。
大诸皇帝对这件事放任不管。
他自然也不会过于在乎。
他只知道,吕念霜的到来,他可以保全性命。
剑炉不会继续与朝廷发生冲突。
如此。
一切便有了可以商议的可能。
高天之上,暗红葫芦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葫芦前首,站立的那位,身穿月牙道袍,髻着丸子头,发结处由一根红绳捆绑,将她如瀑黑发束起来。
葫芦后段,盘坐的那位,衣袍鼓荡,眼睛处蒙着一条黑色丝巾,丝巾在狂风中摇曳,在男人的怀中,还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三尺长剑。
暗红葫芦缓慢降落,悬停在众人面前。
接着。
站立在前首的丸子头少女,从暗红葫芦上一跃而下。
“赵七……你丫的!”
丸子头少女,怒气冲冲,挽着袖口,径直来到赵七面前。
而后。
砰!
举起拳头,对着赵七就是一锤子。
“你可真会惹事!”吕念霜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素玉真去了中州,这天下就没人治得了你了。”
一拳砸下去,赵七痛的龇牙咧嘴,这位刚晋升十一境的剑修,头捂着额头,面对吕念霜的数落,愣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是……师姐?”陆煊见到这种情况,神情略微呆滞,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一秒,赵七声势煊赫,动则杀人。
后一秒,在吕念霜的拳头下,服服帖帖。
只是——
他看着吕念霜,粉妆玉琢,十二三岁的面庞,既有孩童的天真,又有少女的青春气息。
呢喃道:“怎么这位师姐,看起来像个小孩。”
这话方落。
陆煊顿时感觉到被注视。
疑惑转头,恰好迎上吕念霜阴沉的脸。
“小孩?”吕念霜指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好笑似咬牙切齿道:“你说谁是小孩?”
“你见过谁家的小孩,一顿能喝三斤酒?”
“我长的矮怎么了,我不会继续长了吗?”
“我皮肤嫩,那是我的本事!”
……
吧啦吧啦一通输出,根本停不下去。
突兀。
砰的一声!
她抬起一拳,砸在赵七的头上,哀嚎痛哭状:“赵七……他欺负我,你帮我揍他!”
赵七委屈的捂住额头凸起的包,摇头,憋屈道:“没法揍,这是小师弟。”
“诶?小师弟?”
吕念霜止住哭声,盯着陆煊有些愣神。
旋即。
又道:“这就是素玉真去皇城前留下箴言中提及的小师弟?”
素玉真的天赋很高,道法与剑术均达到很高的层次。
前往皇城前,留下了一则箴言。
让剑炉十二位弟子去寻找他们的小师弟,并且,将他带回剑炉。
赵七篡逆过后,剑炉明哲保身,选择封山,所有人被限制了出行。
唯独留有赵七在外。
赵七遇见陆煊也是偶然,刺杀失败,承受大诸皇帝一击,侥幸逃脱,从中州一步逃窜,直至西洲大腾镇外的义庄。
一路奔逃,没有见过一个人。
却在义庄中撞见了陆煊。
而那时,赵七身心疲倦,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逃亡的多余气力。
又恰逢,诸圣山追杀而至。
无奈之下,传授剑法,传授心法……
当探查到陆煊百脉俱通,天生武脉时,他才明白,陆煊便是素玉真留下箴言中的小师弟。
陆煊。
剑炉,第十三位弟子。
一切的一切,只能用‘道法自然’来形容。
吕念霜上下打量着陆煊,狐疑望了望赵七,问道:“阿七!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赵七龇牙咧嘴的点头,他又被砸了一拳。
“原来这样啊……”吕念霜旋即转身,望着不远处的李承泽,豪迈道:“三皇子殿下,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一起商量一下?”
闻言,李承泽心中大喜,吕念霜一句话直戳心窝,他正有此意。
然。
内心虽狂喜,但面色却没有任何表现。
他沉默不语,攀沿上车辕,半靠在车厢上,眸光低垂,细细揣摩着这里面的门门道道。
首先,吕念霜的到来,赵七是断然不会出手了,他的性命自然无忧了。
其次,吕念霜如此说话,意味着剑炉不愿得罪大褚朝廷,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一来,李承泽在这里面便有了太多的操作空间。
从而。
去谋求更多的利益。
比如……他的眸光不经意的瞥了眼邓凰漪。
无论如何,真凰都必须要掌握在手中。
那是他绝地翻盘,可以在皇城堂而皇之,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做人的机会。
将一切想通后,他开口。
“赵七逆臣之举,我可原谅,但……”李承泽抬起手,指向邓凰漪,目的明确道:“我要得到她!”
“不行!”
陆煊立时开口,他不知道李承泽为何要邓凰漪,但本能觉得这里面绝不会有好事。
且。
他在李承泽的眼神深处看到了一股极其癫狂的意味,邓凰漪若是交给她定然不会有好的结果。
被一口直接拒绝,李承泽并不恼怒,神色无波,甚至视线都不曾看陆煊,而是望着吕念霜。
他心中清楚。
在座的诸位,无论是剑炉众人,亦或是已方三人,能够做出决定与判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只有吕念霜和自己。
“你听见了,这件事,我小师弟已经拒绝了。”吕念霜摊手道:“所以……换一个?”
“换一个?”李承泽咧嘴狞笑,不愉快道:“你觉得可能吗?”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三皇子殿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想要的大概率是得不到了。”
吕念霜不卑不亢,铿锵道:“当然,三皇子殿下若是心生不满,想要强抢,只要你有这个能力就行。”
语毕,站立在他旁边的蒙眼黑衣男人上前一步,站在剑炉众人的面前,本抱在怀中的三尺锈剑被他攥紧在手中。
铮然一声,三尺锈剑直插地面,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如同一副墙,大有一言不发就拔剑斩敌的意味。
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凝结。
李承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好似早已经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的确。
论战力,他比不上剑炉众人。
仅一个赵七,十一境的剑修,便足以让他们抵抗不住,更遑论还有一个瞎子苗锈。
‘锈剑’的名头很大,修道天赋虽然比不得赵七,但也是一位实打实的九境剑修。
据说,苗锈可随时踏入十境,但不知为何始终卡在九境。
战力方面不行,不意味着其他方面,李承泽同样没有优势。
天下很大,四境很广,庙堂与江湖,解决问题的方法,从来不是唯一论,而是无数种。
更何况。
李承泽的身后站着的可是屹立万年的大诸王朝。
他有足够的底气,应付所有突发情况。
被拒绝,李承泽面色淡然,没有恼怒,而是轻声道:
“趁着尚有商量的余地,我劝你们考虑清楚,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对剑炉可不会有什么好处,剑炉可抵抗不了大诸铁骑的践踏。”
他顿了顿,略微思索。
旋即道:
“赵七刺杀我父皇,剑炉为寻求自保,可假意将赵七逐出师门,断绝来往,这样的方法,只能有一次,不可能次次皆可。”
“对于刺杀一事,朝廷已经对剑炉心生不满,很多次想要抹除剑炉,但一直没有找到出手的理由。”
李承泽笑了笑,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今日赵七再次行逆臣之举,我想……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这番话说完,李承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点到为止。
说话的艺术魅力。
常年在庙堂权谋场中厮杀的年轻男人,非常懂其中的道理。
接下来。
他只需要静心等待事情的发酵,积淀酝酿……最后,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可。
这个过程想来不会很久。
这番话过后,山道上的剑炉众人已陷入了沉思。
李承泽知道,他们在仔细思考其中的利与弊。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你说的很不错,句句在理……”吕念霜从沉思状态中退出,盯着李承泽,认真道:“非常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分析,让我们避免了很多烦恼。”
“不用谢……”
听到这番话,李承泽嘴角上扬噙着浅淡微笑。
他知道。
事情正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去发展。
这很好!
只要吕念霜做出决定,审时度势,将真凰交给他,那么未来的一切,都可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可徐徐图之。
但很快——
他的笑容凝固。
因为,他听到了超出他内心预料的话。
“大诸铁骑如钢铁洪流,天下任何一座圣山教统都无法抵抗大诸铁骑的踩踏,若是换作旁人,定然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向你低头……”
吕念霜声音轻缓,却铿锵充满嘲讽道:“但剑炉不是旁人,大诸铁骑固然可怕,并不代表着剑炉会畏惧大诸朝廷。”
李承泽听着这番话,面容阴沉,牙关紧咬,腮帮子僵硬。
他在压抑着胸中的愤怒!
吕念霜所说的内容,等同打断了他一切幻想与计划,将他再次拉入残酷的现实中。
吕念霜却对此恍若无觉,继续说道:“这座天下,条条框框,约束着许多人,所谓规矩,所谓律令,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框架约束,但只要实力足够,一剑便可将拦在身前的所有事物挑开!”
李承泽拢在袖中的双手攥紧,指节发白,静静地听着吕念霜的话,胸膛呼啸的愤怒如脱缰野马,无法止住。
“看来,你们已做出决定,是断然不会各退一步,决计要鱼死网破了?”
“没办法……”吕念霜伸了伸懒腰,平静道:“谁让我那个刚入门的小师弟不愿意答应你的条件,那剑炉就只好满足他的要求了,哪怕,即将会面对大诸铁骑的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