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派近侍太监来乾清宫,请朱翊钧去慈宁宫议事。
朱翊钧给嫡母陈太后,生母李太后跪拜请安。
李太后屏退近侍,满脸焦虑,将高拱的一些忤逆言行,告诉朱翊钧。
朱翊钧心如静水,淡淡问了一些细节。
“母后陛下尽管放心,高拱之事,儿自会妥善办好,请母后陛下不必担心。”
李太后说:
“此事不可小觑,有两位臣子,在那边屋子,他们掌握了高拱谋逆的细节,你可问问他们。”
朱翊钧让太监在前引路,来到慈宁宫偏殿一间屋子。
屋内主座前,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熟悉的张居正,另一个三十来岁的都察院试御史宁源。
巨大的百鸟朝凤屏风前,面南摆着一张硕大的黄花梨木座椅。
朱翊钧在椅子落座,俯视跪在面前的两人,没想到张居正会和宁源跪在一起。
朱翊钧调侃道:
“张阁老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张居正叩首回答:
“高拱门生宁源,不愿同流合污,大义灭师,将高拱谋逆言行,告之于臣。
臣不敢掩饰,特带宁源来陛下面前坦白。”
“来我面前坦白,怎么走到慈宁宫了?”
张居正面红耳赤,自知失语。
“宁源是谁?”朱翊钧故意问。
“臣宁源,都察院试御史。”宁源叩首自答。
朱翊钧的目光,从张居正身上挪开,看向宁源。
“想起来了,你是高阁老举荐,去都察院的吧?”
朱翊钧好像刚刚发现宁源的存在。
“是,陛下,高阁老举荐我为都察院试御史。”
“按官场规矩,你算是高拱的门生了吧?”
“是。”宁源面色微红。
朱翊钧脸上浮现出揶揄的微笑。
“张阁老,你来解释一下,门生举报恩师,算是大义灭亲,还是欺师灭祖?”
宁源脸颊通红,讪讪低下头。
张居正原本想说,为国分忧,便是大义灭亲;为己腾达,便是欺师灭祖。
话到嘴边,忽觉情形不对。
按说皇帝应该对“谋逆”二字最为敏感。
小皇帝一上来,对高拱谋逆内容,不闻不问,毫无兴趣,反倒只说师道尊严了。
这太怪异了。
小皇帝对这件事,莫非早已了如指掌?
张居正有点紧张。
朱翊钧说道:
“张阁老平身,坐下说话。”
张居正叩首,“谢皇上。”他站起身,在侧座椅子上直身坐下。
宁源一阵惊慌,再次叩首:
“臣有事禀报。”
事已至此,他必须当面向皇帝说清楚。
“你是要讲高拱如何谋逆吗?”
“是。”
“讲吧。”
宁源镇定一下情绪,“高拱找臣密谋,商议弹劾冯保,臣有所顾虑,高拱便说:‘十岁孩子,如何做得了皇帝’,臣以为,这句话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朱翊钧很平静。
“密谋?你说高拱找你密谋,什么意思?”
宁源心中惊诧,一时语塞。
他没想到朱翊钧并不追问“九岁孩子如何做得了皇帝”这句关键话,却另有所问。
皇帝是年幼懵懂,忽视主题,还是故意为之?
宁源来不及多想,只能解释“密谋”之意:
“高拱当时屏退左右,只有他与我两人在书房,他说……”
朱翊钧打断宁源的话:
“你们两人在书房密谋,可见高拱对你信任有加。
你们的密谋之语,如果对簿公堂,高拱反诬你说了谋逆之语,当取信于谁?”
这话明白告诉宁源,两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没有证人,无从采信。
宁源汗流浃背。
他一下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是年幼懵懂,忽视主题。
皇帝是对高拱谋逆,压根不信,或者压根就不在意。
只有掌控局面的人,才会有这种临危不惧的自信。
张居正看出皇帝对宁源发自内心的蔑视。
如果皇帝不在意“九岁孩子如何做得了皇帝”这句话,不认为这句话是谋逆之语,冯保必定大难临头了。
冯保倒台,拔出萝卜带出泥,我能好的了?
张居正心下惊慌,想起刚才李太后召见他和宁源,说了这次不会让高拱逃脱的话,心里才略微平静一些。
朱翊钧对宁源的话,确实不当回事。
他前世读明史,早知道高拱的那句“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的话,是冯保、张居正经过加工,用以激怒李太后的语言。
朱翊钧瞅一眼跪在地上的宁源,“好了,试御史可以退下了。”他不愿和投机之人磨牙。
宁源震惊了。
啊,就这么打发我了?
皇帝根本不想和我多说一句,悲哀啊。
宁源瞬间明白,自己的投机之举,彻底崩盘。
他两腿酸麻,浑身绵软,挣扎半天,才站起身来。
朱翊钧看着宁源退出,看向张居正,缓缓说道:
“张先生乃是顾命大臣,当以国家社稷为重,这也是先帝的嘱托。”
响鼓不用重锤。
对张居正这样的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
张居正满脸通红,“臣记住了。”他有点后悔掺和这件事。
九岁小皇帝言谈举止,思维处事,全然已是成人的架势,好像脱胎换骨一般,丝毫看不到太子出阁就学时的半点幼稚。
这种现象,只解释为天纵奇才。
小皇帝身上,充溢着纵览全局,舍我其谁的气势,令人肃然起敬,心悦诚服。
新君才九岁啊。
却聪慧早熟,如天人再世,真乃社稷百姓之福。
张居正端坐在椅子上,做聆听天语纶音状。
朱翊钧却并不打算掏心窝子,“朕还有事,张先生先去忙吧。”他摆摆手,垂眸说道。
朱翊钧有意用冷处理方式,逼迫张居正反省。
张居正才华横溢,头脑灵活,做事果决,绝对是千古相才。
朱翊钧不会放过这样的干才。
朱翊钧重用张居正前,必须先降伏张居正的心魔。
这样聪明能干的人,最大弱点,便是骄傲自得。
膨胀是张居正最大软肋和痛点。
如何既让张居正放手施展才华,建功立业;又打消他随心所欲,擅政专权的念头。
这是一门艺术。
张阁老,你可别把小皇帝不当领导。
皇帝再小,也是皇帝。
臣子再大,也是臣子。
皇帝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张居正原以为皇上留下他,要与他促膝长谈,交交心。
没成想,皇帝根本没心思和他说话。
张居正心中猛然泛起一股敬畏感。
他是个饱学之士,骨子里恃才傲物的基因,建功立业的豪情,并不弱于高拱,甚至远在高拱之上。
他进入朝廷中枢,宦海上沉浮起落,心中虽有敬畏,从没有受到这种强烈的敬畏冲击。
张居正突然意识到,小皇帝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只知埋头苦读四书五经的太子了。
他现在是大明天子,天下共主。
张居正躬身施礼,“臣,张居正告退。”他毕恭毕敬退出房间。
百鸟朝凤屏风后一阵细碎的响动。
陈太后和李太后,从屏风后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