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脸上浮出莫名的微笑:
“可否请张居正做我副手。”
他想试探张居正的出路。
朱翊钧一眼看破高拱心思。
今天两份诏书打架,阵营泾渭分明,朱翊钧并不想选边站。
你们都是为我所用的手下,谁都别想着让朕一边倒支持哪个。
高拱如此,冯保、张居正也是如此。
朱翊钧似乎不经意说道:
“高先生觉得,张先生能助你一臂之力,我马上让他找你报到。”
朱翊钧偏不透露半点张居正下一步如何。
高拱一时有点发懵,没想到皇帝随口就答应了他挑选张居正,只能尴尬笑道:
“呃……臣再仔细斟酌,确定谁是最佳人选。”
朱翊钧冷声道:
“高卿,以后说话,可要三思了。”
朱翊钧不喜这种玩弄小心思的试探,也不想给大臣惯下在他面前随口而言的恶习。
高拱自知冒犯,赶紧跪拜叩首:
“臣知错了。”
陈矩进门,垂手而立。
朱翊钧明白陈矩有事禀报,便对高拱说:
“高卿回去吧。”
高拱心中不安。
小皇帝突然终止谈话,是祸是福?
他惴惴不安起身退出,后悔刚才出言不慎。
小皇帝聪慧早熟,言谈举止不在成人之下,以后可得小心了。
朱翊钧看向陈矩,问道:
“什么事?”
陈矩见高拱出了门,轻声说道:
“陛下,太后要来乾清宫。”
朱翊钧不用问,便知陈矩所说太后,乃是自己生母慈圣皇太后。
陈太后性情恬淡,随遇而安,不会这样做。
朱翊钧问道:
“锦衣卫不执行宫禁吗?”
“锦衣卫严把宫门,谢绝太后出门,太后大发雷霆呢。”
朱翊钧微微一笑:
“嗯,朱希孝算是靠得住。”
陈矩问道:
“朱希孝也有顾虑,太后要是强行出门,锦衣卫怕是不敢强阻。”
朱翊钧沉吟片刻,果决说道:
“传旨,皇城混入不明山匪,正在搜捕,各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斩。”
陈矩一愣,怀疑自己没听清,半天没缓过神。
违者……斩?!
那太后要是出宫……
朱翊钧看出陈矩疑惑,微笑道:
“这是发给锦衣卫执行的,宫里的人,严禁出门,谁有走的出来?你懂得。”
陈矩点点头:
“陛下,要不要派太医去张阁老府上瞅一眼?”
“怎么回事?”
“有消息说,张阁老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几乎晕厥。”
朱翊钧淡淡说道:
“我了解张居正,他还未到崩溃之时,不理他,再磨磨他的戾气,对他有好处。”
陈矩马上理解了皇上意思,出门去找朱希孝商议。
……
张居正在锦衣卫缇骑陪同下,回到自家。
张府的门丁位置,全部换成了锦衣卫缇骑。
张居正躲在书房,闭门不出,也无门可出。
他已经获知,冯保羁押诏狱;宫内遍布锦衣卫校尉,各处禁闭,太后也已经不能出门。
张居正浑身发凉,感觉自己的的元辅梦,彻底破灭了。
诏书风波之后,陈矩传皇帝口谕,让他候召进宫晤谈,原以为皇帝是要委以重任,接替高拱担任元辅。
没想到竟被锦衣卫软禁家中。
皇帝才九岁啊,处理懿旨诏书的手段,竟是如此厉害。
皇帝这等狠劲儿,从何而来?
张居正后悔不已。
从慈宁宫发出的诏书,错就错在没和皇帝通气,却写上“皇帝圣旨”四个字。
原本以为,这事就像冯保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那份诏书,只要李太后点头,九岁的皇帝就算不同意,自有太后摆平。
没成想朱翊钧动用锦衣卫,迅速封禁宫门,抓捕冯保、软禁自己。
张居正自责失策,懊悔的抓耳挠腮,难以平静。
这一切,高拱似乎毫不知情。
否则,他不至于太后懿旨一出,吓得屁滚尿流,瘫在地上起不来。
张居正思前想后,肠子都悔青了。
低估了九岁小皇帝啊!
一连三天,张居正出不了门,只能在书房苦思冥想,不知所终。
三天过后,驻守张府的锦衣卫缇骑,并未撤离。
张居正觉得情况严重了。
冯保升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诏书,若是定为矫诏,他也难逃干系。
更可怕的是,斥逐高拱的懿旨,挂上圣旨之名,亦有矫诏之嫌。
皇帝当然不会追究李太后。
只须以冯保和张居正威逼太后,发出懿旨之罪,就能问斩灭族。
张居正越想越怕。
他赶紧坐在书案前,铺纸研墨,奋笔疾书,泪水涟涟给皇帝上书悔罪。
他只求杀他一人,放过张家后人。
奏章写到一半,管家带着锦衣卫小头目进来。
张居正瞬间意识到大难临头了。
他反而突然镇静下来,产生一种临危不惧的豪气。
妈的,老子这一辈子,也算风光过了!
张居正一边继续写字,一边说道:
“再给我半个时辰,写完给皇上的奏章,要杀要剐,张某领了。”
他稳坐在算前,继续奋笔疾书。
锦衣卫小头目笑道:
“张阁老,你想写字可另找时间,赶紧跟我们进宫吧。”
张居正一边“唰唰”运笔如飞,一边说道:
“大丈夫何惧一死,哈哈哈,且让我写完这篇遗笔。”
锦衣卫小头目吃了一惊:
“张阁老为何要死要活的?”
张居正继续边写边说: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亦然,何足惧哉。”
锦衣卫小头目嘿然一笑:
“嗨,皇上要在乾清宫召见张阁老,肯定是有喜事了,你却寻死觅活,不怕落个以死抗旨的罪名?”
张居正猛然停笔:
“你说皇上召见我?”
“可不嘛,刚刚传来的口谕。”
“咣当——”
张居正手中毛笔,跌落在新写的奏章上。
“皇上真的在乾清宫召见我?”张居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锦衣卫小头目微笑点头。
张居正顿时瘫软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锦衣卫小头目吓得不轻,大喊:
“来人,快来人,拿水来!”
……
张府门外,锦衣卫撤走缇骑。
两名锦衣卫绯袍缇骑,搀扶张居正上了马车,一左一右,护卫马车两侧。
张居正直到进入乾清宫的那一刻,他也不相信皇帝单独召见,会有什么好事。
照树灯事情,闹腾成这样,皇帝岂能轻饶?
小皇帝要么是气不过,想当面羞辱他一番,然后在他痛苦忏悔之后,投入诏狱,与冯保一起治罪。
小皇帝要么是念师生旧情,网开一面,责备一番之后,将他流放到蛮荒之地,了此余生。
张居正进了乾清宫东暖阁,看见朱翊钧坐在御塌上,目不转睛看着他,脸上表情不喜不怒。
这里便是当初先皇榻前顾命的那间屋子。
张居正伏地叩首,心中涌上当初受先皇顾命的情景,不由失声痛哭。
朱翊钧并不言语,只是垂眸俯视张居正。
张居正嚎啕大哭的声音,慢慢转为啜泣,朱翊钧才发声问道:
“张阁老何以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