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意外之喜

张居正竭力止住哭声,叩首奏道:

“臣无颜以对先帝,无颜以对皇上,罪该万死。”

“张阁老何罪之有?”朱翊钧冷声问。

“臣不该与冯保勾连,贬低高老先生。”

“贬低?这词好轻巧。”

“是……是构陷,无耻的构陷。”

“嗯,这个词用得恰当。”朱翊钧问道,“冯保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诏书,来自何处?”

“呃……”

张居正欲言又止。

朱翊钧轻描淡写说道:

“不想说,那就让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张居正急忙说道:

“臣对皇上不敢隐瞒,那份诏书是冯保所拟,我替他改了几个字,然后……经过皇太后点头……”

朱翊钧不用问,便知张居正口里的皇太后是谁。

张居正浑身抖个不停,汗水顺着鬓角流淌到脖颈。

朱翊钧问道:

“这次会极门宣读斥逐高拱的诏书,我并不知情,为何写上‘皇帝圣旨’四字?”

张居正摇摇头:

“此诏我赶过去的,冯保已经拟好,冯保让我看了,我一字未改。”

“你没有阻止冯保?”

“没有。”

“你是顾命大臣,为什么不阻止。”

“臣不敢阻止,臣也不想阻止。”

“为何?”

“冯保说,此诏太后准许了,所以臣不敢阻止;还有,斥逐高拱之后,臣便可顺位升为元辅,所以不想阻止。”

张居正说的这些话,毫无加工,全是他的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他最后一线活命机会,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有半点虚言,命便休矣。

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话,微微点头:

“你倒是说了实话,如今三位顾命大臣,高拱离职,高仪病死,剩下你一人,果然可名正言顺成为元辅了。”

张居正大惊,问道:

“陛下,高仪他……”

朱翊钧说道:

“你们斥逐高拱,阵势实在大了些,高仪当天就病倒在床,昨天归西了。”

张居正连连叩首:

“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朱翊钧指一下墙角书案说:

“平身吧,去把两件诏书的罪过,写下来。”

张居正不敢迟慢,很快写下刚才说的话。

朱翊钧接过写满字的纸张,扫视一遍。

要说毛笔字,张居正写得真不错。

朱翊钧双目盯着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实话实说,知错就改,朕还是满意的,起来说话。”

“谢陛下。”张居正心中一下轻松不少。

皇上赐免跪平身,说明至少可赦免死罪了。

朱翊钧接着说:

“高拱走了,高仪死了,现在内阁只有你一人,下一步如何运作?”

张居正躬身回答:

“臣请辞阁臣,听凭皇上发落,内阁辅臣,请皇上另行选拔。”

朱翊钧一笑,揶揄道:

“张阁老没想着自己升任元辅吗?”

他目光一直没从张居正脸上挪开。

张居正不敢正视皇帝,低头回答:

“臣以前一直想谋取元辅位置,以至于走火入魔,不能自拔;如今戴罪之身,不敢想。”

这是一句痛彻心肺的大实话。

朱翊钧缓缓说道:

“朕以为,戴罪之身亦可戴罪立功。”

朱翊钧另有所想。

张居正闻听此言,眼圈一红,眼眶盈满泪水。

朱翊钧理解张居正的感受。

这是个“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

皇帝一句话,就可以要张居正老命,整个家族也难幸免。

张居正卷入诏书风波,自知其罪难赦。

皇帝突然有了让他戴罪立功的赦免之意,怎能不喜出望外?

朱翊钧拿起桌上张居正才写的文字,略看一眼,几把撕扯成碎片,淡然说道:

“张居正听旨。”

张居正一愣,“噗通”跪在地上叩首:

“臣在。”

朱翊钧说道:

“即日起,接替高拱,履内阁元辅之职,钦此。”

张居正惊诧万分,三叩首,满脸流泪,声音颤抖说道:

“臣谢浩荡皇恩,今后必将唯万岁是从,若有丝毫辜负,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他的话语,真诚实在,发自肺腑,没有一丝半点虚伪。

这种感恩之情,只有在鬼门关走过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平身,赐座。”

朱翊钧知道,在这个时间段落,满朝大臣,没有人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长髯飘逸的帅气中年人,心中五味杂陈。

史上的张居正,与冯保勾连,串通外廷、内府,成为大明一言九鼎的权臣。

朱翊钧闷声做了整整十年挂名皇帝。

在这个平行时空,我朱翊钧绝不做挂名皇帝。

这个王朝需要有一个思路清晰,精明强干,敢于担当,又忠心耿耿的人,在前台打理。

张居正是最符合标准的人。

这样的人,为我所用,远比杀掉泄愤,要好很多。

张居正走后,陈矩进来禀报:

“冯保请求陛下召见。”

“不见。”

“陛下,冯保对其罪行供认不讳,说是见陛下一面,请求赐死,也算此生无憾。”

朱翊钧愣怔一下,心中悸动。

原主的恻隐之心隐隐发作。

朱翊钧学会走路时,冯保便陪伴在身边,所以才昵称“大伴”。

如今犯下死罪,朱翊钧一时不忍下手。

陈矩说道:

“冯保在狱中昼夜哭泣,见不到陛下,已经三次以头撞墙,昏死过去几次了。”

朱翊钧哼一声,问陈矩:

“他还说什么?”

“他只说求速死,死前见陛下一面,绝不辩罪。”

原主的怜悯之心,又一次在朱翊钧胸腔跳动。

朱翊钧按捺住恻隐之心,说道:

“不必见了,发送皇陵种菜去吧。”

陈矩犹豫一下说:

“此人不杀,恐有后患。”

朱翊钧点点头:

“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冯保难说不会继续做恶,留着他,下一步自有用场。”

朱翊钧不杀冯保,并非是原主恻隐之心作怪。

冯保这样的人,放错位置,便会害人;放对位置,还是能干点事的。

有些事,朱翊钧不想给陈矩说得太透。

朱翊钧对陈矩说:

“告诉朱希孝,即日将冯保押送皇陵,事毕速回,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陈矩不明白皇帝留冯保命的奥妙,也不敢多问。

他出门去找朱希孝,传达皇帝口谕。

陈矩一路走,一路疑惑。

成为皇帝近侍后,陈矩感觉九岁新主子,似乎比三十来岁的先帝,还要来得沉稳睿智,手段也辛辣得多。

这有点奇怪啊。

就算陛下聪慧早熟,那种超过嘉靖帝、隆庆帝的果断与自信,从何而来?

陈矩来到朱希孝书房,传达了皇帝口谕。

朱希孝很焦躁:

“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陈矩说道:

“我也提醒过了,陛下也许是念旧,留了冯保一条命。”

朱希孝哼一声,连连摇头:

“养虎为患,必遭反噬,请陈公公禀告,我要亲自面见皇上,严惩冯保。”

陈矩想了一下,说道:

“你想从哪个角度进谏?”

朱希孝一挥手说:

“我没想好,你禀告陛下就是了,反正冯保万万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