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竭力止住哭声,叩首奏道:
“臣无颜以对先帝,无颜以对皇上,罪该万死。”
“张阁老何罪之有?”朱翊钧冷声问。
“臣不该与冯保勾连,贬低高老先生。”
“贬低?这词好轻巧。”
“是……是构陷,无耻的构陷。”
“嗯,这个词用得恰当。”朱翊钧问道,“冯保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诏书,来自何处?”
“呃……”
张居正欲言又止。
朱翊钧轻描淡写说道:
“不想说,那就让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张居正急忙说道:
“臣对皇上不敢隐瞒,那份诏书是冯保所拟,我替他改了几个字,然后……经过皇太后点头……”
朱翊钧不用问,便知张居正口里的皇太后是谁。
张居正浑身抖个不停,汗水顺着鬓角流淌到脖颈。
朱翊钧问道:
“这次会极门宣读斥逐高拱的诏书,我并不知情,为何写上‘皇帝圣旨’四字?”
张居正摇摇头:
“此诏我赶过去的,冯保已经拟好,冯保让我看了,我一字未改。”
“你没有阻止冯保?”
“没有。”
“你是顾命大臣,为什么不阻止。”
“臣不敢阻止,臣也不想阻止。”
“为何?”
“冯保说,此诏太后准许了,所以臣不敢阻止;还有,斥逐高拱之后,臣便可顺位升为元辅,所以不想阻止。”
张居正说的这些话,毫无加工,全是他的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他最后一线活命机会,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有半点虚言,命便休矣。
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话,微微点头:
“你倒是说了实话,如今三位顾命大臣,高拱离职,高仪病死,剩下你一人,果然可名正言顺成为元辅了。”
张居正大惊,问道:
“陛下,高仪他……”
朱翊钧说道:
“你们斥逐高拱,阵势实在大了些,高仪当天就病倒在床,昨天归西了。”
张居正连连叩首:
“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朱翊钧指一下墙角书案说:
“平身吧,去把两件诏书的罪过,写下来。”
张居正不敢迟慢,很快写下刚才说的话。
朱翊钧接过写满字的纸张,扫视一遍。
要说毛笔字,张居正写得真不错。
朱翊钧双目盯着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实话实说,知错就改,朕还是满意的,起来说话。”
“谢陛下。”张居正心中一下轻松不少。
皇上赐免跪平身,说明至少可赦免死罪了。
朱翊钧接着说:
“高拱走了,高仪死了,现在内阁只有你一人,下一步如何运作?”
张居正躬身回答:
“臣请辞阁臣,听凭皇上发落,内阁辅臣,请皇上另行选拔。”
朱翊钧一笑,揶揄道:
“张阁老没想着自己升任元辅吗?”
他目光一直没从张居正脸上挪开。
张居正不敢正视皇帝,低头回答:
“臣以前一直想谋取元辅位置,以至于走火入魔,不能自拔;如今戴罪之身,不敢想。”
这是一句痛彻心肺的大实话。
朱翊钧缓缓说道:
“朕以为,戴罪之身亦可戴罪立功。”
朱翊钧另有所想。
张居正闻听此言,眼圈一红,眼眶盈满泪水。
朱翊钧理解张居正的感受。
这是个“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
皇帝一句话,就可以要张居正老命,整个家族也难幸免。
张居正卷入诏书风波,自知其罪难赦。
皇帝突然有了让他戴罪立功的赦免之意,怎能不喜出望外?
朱翊钧拿起桌上张居正才写的文字,略看一眼,几把撕扯成碎片,淡然说道:
“张居正听旨。”
张居正一愣,“噗通”跪在地上叩首:
“臣在。”
朱翊钧说道:
“即日起,接替高拱,履内阁元辅之职,钦此。”
张居正惊诧万分,三叩首,满脸流泪,声音颤抖说道:
“臣谢浩荡皇恩,今后必将唯万岁是从,若有丝毫辜负,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他的话语,真诚实在,发自肺腑,没有一丝半点虚伪。
这种感恩之情,只有在鬼门关走过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平身,赐座。”
朱翊钧知道,在这个时间段落,满朝大臣,没有人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长髯飘逸的帅气中年人,心中五味杂陈。
史上的张居正,与冯保勾连,串通外廷、内府,成为大明一言九鼎的权臣。
朱翊钧闷声做了整整十年挂名皇帝。
在这个平行时空,我朱翊钧绝不做挂名皇帝。
这个王朝需要有一个思路清晰,精明强干,敢于担当,又忠心耿耿的人,在前台打理。
张居正是最符合标准的人。
这样的人,为我所用,远比杀掉泄愤,要好很多。
张居正走后,陈矩进来禀报:
“冯保请求陛下召见。”
“不见。”
“陛下,冯保对其罪行供认不讳,说是见陛下一面,请求赐死,也算此生无憾。”
朱翊钧愣怔一下,心中悸动。
原主的恻隐之心隐隐发作。
朱翊钧学会走路时,冯保便陪伴在身边,所以才昵称“大伴”。
如今犯下死罪,朱翊钧一时不忍下手。
陈矩说道:
“冯保在狱中昼夜哭泣,见不到陛下,已经三次以头撞墙,昏死过去几次了。”
朱翊钧哼一声,问陈矩:
“他还说什么?”
“他只说求速死,死前见陛下一面,绝不辩罪。”
原主的怜悯之心,又一次在朱翊钧胸腔跳动。
朱翊钧按捺住恻隐之心,说道:
“不必见了,发送皇陵种菜去吧。”
陈矩犹豫一下说:
“此人不杀,恐有后患。”
朱翊钧点点头:
“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冯保难说不会继续做恶,留着他,下一步自有用场。”
朱翊钧不杀冯保,并非是原主恻隐之心作怪。
冯保这样的人,放错位置,便会害人;放对位置,还是能干点事的。
有些事,朱翊钧不想给陈矩说得太透。
朱翊钧对陈矩说:
“告诉朱希孝,即日将冯保押送皇陵,事毕速回,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陈矩不明白皇帝留冯保命的奥妙,也不敢多问。
他出门去找朱希孝,传达皇帝口谕。
陈矩一路走,一路疑惑。
成为皇帝近侍后,陈矩感觉九岁新主子,似乎比三十来岁的先帝,还要来得沉稳睿智,手段也辛辣得多。
这有点奇怪啊。
就算陛下聪慧早熟,那种超过嘉靖帝、隆庆帝的果断与自信,从何而来?
陈矩来到朱希孝书房,传达了皇帝口谕。
朱希孝很焦躁:
“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陈矩说道:
“我也提醒过了,陛下也许是念旧,留了冯保一条命。”
朱希孝哼一声,连连摇头:
“养虎为患,必遭反噬,请陈公公禀告,我要亲自面见皇上,严惩冯保。”
陈矩想了一下,说道:
“你想从哪个角度进谏?”
朱希孝一挥手说:
“我没想好,你禀告陛下就是了,反正冯保万万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