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决绝的眼神，令张居正悚然一惊。
朱翊钧上个月下诏在福建试点清丈田粮，张居正当时就表示了坚决支持，立即将福建官员的清丈田粮政绩，纳入考成法之中。
刚才皇上问张家隐瞒田亩情况，张居正之所以不慌不忙，乃是因为他早有应对之策。
相对于在万历新政史卷上，留下自己辉煌的一笔，从自家清丈田粮，自断其臂，自断财路，根本算不了什么。
朱翊钧并不催促张居正发言，但目光却锁定张居正，充满挤压式逼迫感。
张居正说道：
“陛下，臣以为，福建清丈田粮遇阻，最好的办法，便是见魔杀魔，见佛杀佛，凡包庇者，杀之，凡抗拒者，杀之。”
朱翊钧会心一笑。
他登极以来，张居正有过几次折腾，都被一一制服。
朱翊钧深感降服张居正的苦心，没有白费。
敢任事者，张居正也。
张居正这样一个生猛之人，杀之弃之，都是极大浪费。
自古名士，关键之时，方显本色。
吕调阳、张四维听了张居正的话，皆是错愕不已。
张居正使出刀刃对内的狠手，可谓热辣。
他难道不怕触怒皇族、勋贵、缙绅，而伤及自己？
朱翊钧逼迫式目光，看向吕调阳。
吕调阳不得不发言：
“元辅所言，有雷霆之威，足以让清丈田粮趟开一条路，但是，万一发生民变，恐难收拾。”
张居正冷声反问：
“土地集中在皇族、勋贵、缙绅手中，民变何从谈起？”
吕调阳说道：
“土地虽然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但土地上耕种的人，却是大多数。
皇族、勋贵、缙绅煽动农户闹事，矛头指向官府，也是有可能的。”
张居正哼一声，不再说话。
朱翊钧目光转向张四维。
张四维不等皇上目光带上逼迫感，主动说道：
“擒贼先擒王，谁扰乱清丈田粮，格杀勿论；带头闹事的，杀无赦，斩立决。”
张四维说的比张居正更狠。
他已经看出皇上的决心。
这种情况下，还满腹狐疑，还和稀泥，那就太愚昧了。
吕调阳感觉自己没有跟上皇帝思路，甚是惭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补充说道：
“陛下只要下定决心，岂有难办之理，臣坚决拥护之。”
朱翊钧说道：
“好，诸位爱卿说得极好，正合我意。清丈田粮一刻都不能停。
诏告福建所有官员及子民，凡阻挠清丈田粮者，无论皇族、勋贵、缙绅，还是民众，一律杀无赦、斩立决。”
秉笔太监“唰唰唰”记下皇帝话语。
朱翊钧继续说道：
“至于皇族、勋贵、缙绅田亩，自报隐瞒亩数的，补足所欠赋税，不再责罚；隐瞒不报，查出隐瞒亩数的，家中所有田亩，全部充公，全部族人，流放边陲，永不叙用。”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听得震耳欲聋。
这个皇上有点狠！
秉笔太监一边写着皇帝所说，一边心中暗赞皇帝气魄。
他们原以为，皇帝最多抓几个挑头闹事的人，杀一儆百，以此强推清丈田粮。
没想到皇帝决心如此之大，竟然要对所有抗拒清丈田粮的人，下了狠手。
朱翊钧继续说道：
“清丈田粮之事，除了动用考成法，再派戚继光带兵入闽，督促此事。
此外厂卫都要上手，东厂查究朝廷众臣，锦衣卫查究各地，谁触犯，谁认栽吧。”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齐声说道：
“陛下英明，清丈田粮必将成功。”
他们从皇上动用兵马、厂卫介入，看出皇上主意已决，谁若再有侥幸之心，便是以卵击石了。
张居正率先安表态：
“陛下放心，臣即刻告知家人，马上核算家中田亩，该补赋税，如实补上，绝不推诿。”
吕调阳、张四维也争先恐后做出类似表态。
朱翊钧含笑点头。
自从他看到福建皇族、勋贵、缙绅，阻挠清丈田粮之事后，便有了下狠手的想法。
清丈田粮如果在福建推不开，必定就会夭折，不了了之。
他今日召集内阁三辅臣商议此事，并非是集思广益，而是要将三位辅臣的想法，统一到下狠手的决定上来。
效果看来不错。
朱翊钧缓缓说道：
“三位辅臣同心戳力，率先自查家中瞒报亩数，朕甚感慰藉。
朝廷众臣若有抗拒者，三位当予解惑；所有责难清丈田粮奏疏，朕不阅，一律留中焚烧。”
秉笔太监飞速记录，兴奋得手指发颤。
干脆利落！
干脆利落！
陛下真的干脆利落！
朱翊钧接着说道：
“诸爱卿要明白，充盈国库，绝非充盈朕之内帑（tǎng）。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灾、瘟疫、战争、建设，哪个都需要银两，所以银库必须充盈，朕才心安。”
三位辅臣连连称是。
他们都是身居高位、头脑清醒的人，很清楚一个家庭，若想过得滋润，都离不开银两支撑，更何况一个庞大的国家。
朱翊钧说道：
“朕提振工商业，充实国库，首要出发点，乃是富民，而非贫民，诸爱卿一定要记在心上。
汉武时代桑弘羊‘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的思路，值得借鉴啊。”
张居正起身，拱手说道：
“陛下用意，臣明白了，陛下理财宗旨乃是‘不加赋而上用足’。”
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
他内心赞叹张居正的超人理解力，比起那些通过加赋以足国用的庸才，不知高明了多少。
朱翊钧说道：
“诸爱卿应该明白，朕提振工商业，充实国库的思路吧。”
张居正答道：
“臣等明白了。”
“嗯，说说看。”
张居正朗声说道：
“陛下提振工商业，可归纳为三条：”
一是清丈田粮，摸清全国田亩数，杜绝偷漏赋税。
二是重商亲商，带动工商业发展，以工商业赋税，充实国库。
三是缩减内宫、朝廷无谓开支。”
张居正果然是他那个时代的高考学霸，很有提纲挈领的归纳总结能力，把朱翊钧的提振工商业的思路，说得一清二楚。
朱翊钧对张居正说道：
“元辅总结甚好，以后清丈田粮就由你来主抓，先福建试点，再推及全国。”
张居正躬身作揖：
“臣领旨。”
朱翊钧又对张四维说道：
“重商亲商，促进工商业发展，就由你来担纲。”
张四维躬身作揖：
“臣领旨。”
吕调阳见皇上没给什么活儿，不免有些讪讪然。
朱翊钧笑道：
“至于众臣对朕提振工商业有何疑虑，就全赖吕爱卿解惑答疑了。”
吕调阳信心十足点点头。
朱翊钧说道：
“今日说了很多，诸爱卿回去慢慢体会吧。”
朱翊钧此话一出，意味着今日小朝，到此为止。
张居正说道：
“陛下，臣还有一语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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