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简短一个字:
“讲。”
张居正说道:
“臣建议推广‘一条鞭法’。”
朱翊钧思索片刻,说道:
“此法自有好处,也有弊端,元辅不妨再深入仔细考虑一下,下次再议吧。”
如今江南一些地方,自嘉靖十二年(1533年)便开始在实行一条鞭法,但褒贬不一。
前世学界,对一条鞭法的利弊,有不同看法。
朱翊钧决定继续观察一段时间,不急于做出决断。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辅臣,从文华殿出来,一起来到文渊阁。
三人商议,把皇帝清丈田粮的决心,放出风去,让朝廷众臣切勿再上疏反对,免得自找没趣,成为沽名钓誉撄逆鳞的笑柄。
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官员绝大多数家有田产,清丈田粮,查究瞒报亩数,或多或少会剥夺这些人的利益。
官员又都是通过残酷的科举考试,一步步成为人人仰慕的人上人。
他们对重商亲商,提振工商业的做法,自然颇为鄙薄。
重农抑商理念已经根植在这些人的骨子里。
张居正、张四维在清丈田粮、重商亲商方面做得越是出色,众臣的积怨也就越深。
有人耐不住寂寞,想要上疏,和皇上谈谈感想,提提建议。
吕调阳知道这个消息,逐一协调斡旋,讲明皇帝决心,一时没人敢随意上疏品评。
科道官们不知为什么,对年少新皇帝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来自新皇帝倜傥不羁的言行举止。
没有人承认自己心中存有恐惧感。
也没有人能预测小皇帝下一步会出什么奇招。
但他们承认新皇帝和前几个先帝相比,实在不大好琢磨。
最要命的是,新皇帝对科道官的话,时而重视,时而不屑一顾。
新皇帝一旦认准的事情,上疏是没什么用的。
人一旦产生恐惧感,做事就会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
皇帝如今搞这么大阵仗,结果如何,实难预料。
科道官们决定先忍一忍,静观其变。
有个人却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人便是余懋学。
余懋学是高拱做三法司总摄时,一手提携的门生。
此人生性耿直,清正廉洁,家中田产并不多,所以对清丈田粮并不怎么抨击。
但余懋学很快察觉到这是弹劾张居正的绝佳时机。
张居正秉承皇上旨意,在福建试点,强推清丈田粮,引起皇族、勋贵、缙绅的不满。
晚明文官集团的背后的势力,乃是位高权重的勋贵、缙绅群体。
即便是像高拱、张居正这样军户出身的人,一旦跻身高官行列,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缙绅之族。
张居正清丈田粮,等于直接向文官集团动刀子,导致朝廷中枢暗流涌动,众臣矛头直指张居正。
众怒难犯!
余懋学在一个休沐日,直接到右通政史韩楫府上拜访。
韩楫将他让进书房。
两人顾不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余懋学说道:
“当下朝臣对张居正怨声载道,伯通兄可曾有所察觉。”
韩楫点点头说:
“暗流涌动,无人不知,却又能如何?”
余懋学问道:
“高阁老对此怎么看?”
韩楫说道:
“自从慈宁宫近侍太监李逸兴风作浪,东窗事发,高阁老受牵连罢官,他老人家难以过问庙堂之事,哪来什么良策。”
余懋学点题说道:
“现在百官怨声载道,这或许是个机会。”
韩楫闷头说道:
“张居正、张四维现在干得正欢,吕调阳给他俩断后,提醒科道官清丈田粮、重商亲商,三个人如此卖力,你知道为什么?”
余懋学说道:
“因为清丈田粮、重商亲商,是皇上旨意?”
韩楫叹口气:
“皇上的新政,从考成法开始,正在一步步深入,吕调阳放出风来,谁看不惯谁走人,若不走人乱嚷嚷,贬为庶民没商量。”
余懋学不服气道:
“这简直是不让人说话嘛。”
韩楫冷笑:
“让人说话?你没感觉到皇上亲政后,乾纲独断,毁天下书院,这种情况下,你还想说什么话?”
余懋学说道:
“不让说话,还要我们这些科道官干什么?”
韩楫叹口气:
“行之静下心来,来日方长,现在只能静观其变。”
余懋学说道:
“如今万马齐喑,无人敢说话,我偏要说他一说,大不了贬为庶民,反倒是无官一身轻。”
韩楫沉思片刻,说道:
“你若义无反顾,我不阻拦你,你的行为,或许能让沉默的众臣,有所触动。”
韩楫觉得余懋学如果上疏弹劾张居正,也许会触动众臣,引起连锁反应,进而触动皇上,令他重新审视张居正的行为。
余懋学松口气。
这事有韩楫点头支持,他的胆量就会更壮一些。
韩楫问道:
“行之如果弹劾张居正,从那个方面入手?”
余懋学说道:
“从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五个方面,逐一弹劾。”
韩楫听后,拍一下桌子,说道:
“好,这五个方面,绝对切中要害,令张居正难以应对。”
余懋学听到韩楫赞赏,一时信心百倍。
韩楫接着说道:
“行之,你单枪匹马上疏,恐怕势单力薄,我可以游说几位各科给事中,与你相互策应。
等星星之火燎原之际,我再出面一搏,高阁老借此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余懋学兴奋说道:
“好,那就一言为定。”
韩楫并非虚言。
他很快与各科给事中明里暗里联系。
给事中们义愤填膺,却没几个人愿意去撄逆鳞。
他们都知道皇上清丈田粮、重商亲商的决心已定,出头弹劾张居正,不仅没有结果,还可能引火烧身。
仅有几个人,倒是不反对余懋学弹劾张居正,但都不明确表态支持。
韩楫突然有种失败感。
他约余懋学见面,说道:
“你且暂缓弹劾张居正,静观其变,等待机会吧。”
余懋学惊讶问道:
“伯通兄不是支持鄙人弹劾吗?”
韩楫低声劝道:
“我与各科给事中们商议,他们都没什么兴致,可见目前时机并不成熟,所以劝君勿动,等看一下形势再说。”
余懋学忿然说道:
“韩君如此胆怯,也就罢了,何必劝我退避三舍?”
韩楫面红耳赤说道:
“行之此言差矣,高阁老罢官返乡,朝中能为高阁老说话的人,仅存你我,如此情况,你舍身取义,岂不正中他人下怀?”
余懋学深深叹口气:
“伯通兄深思熟虑之心,令懋学深感欣慰,请受愚弟一拜。”
余懋学给韩楫深深鞠躬作揖。
韩楫赶紧起身,扶住余懋学双臂,说道:
“行之何须如此,你我都是高阁老门生,所思所想,都是一样的。”
余懋学说道:
“右通政史所言不谬,你我想法,如出一辙,但处事之道,却有不同。
懋学不才,上疏弹劾张居正,主意已定,绝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