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吃饭”跟“有机会再说”类似,是最常用的客套话,也是种委婉拒绝。
想来两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加之忙碌的写生周袭来,纪枝便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元旦放假,她回了临市,正赶上纪老爷子的七十冥寿。
老宅是传统的三进四合院。
纪家早年也算大户,虽已迁离深城不与圈内打交道许久,但该有的人情世故少不了,前来祭拜的宾客们都需妥善招待。
因而前院一时热闹而忙碌。
这次有空回来的小辈里,只有纪枝一人。罗姨怕她累,更知道她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索性不用她出现,在后院支了张藤椅和小桌,锦盒里放满了小巧精致的糕点。
纪枝坐在椅上,用手托着桂花糕,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烧香袅袅飘往天边,隔墙有道士的经文和烟花声浪作背景,掩盖了脚步。
纪枝吃到一半,后知后觉注意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道清越挺拔的身影——
修长指间一点星火隐显。
对方似有所察觉地微顿,也偏头望来,很快就将打火机盖合上,迈步朝纪枝的方向走,停住。
她仰头,瞧着眼前半垂着眼皮的男人,大半个月没见略有点眼生。纪枝慢半拍平缓因咀嚼鼓起的腮帮,迟疑开口,唤他名字:“沈……斯衍?”
“你怎么在这?”
小姑娘同样穿了身黑,却是做工精致的改良汉服,暗金色的刺绣兔纹,领口一圈白毛绒边,看着就很暖和。
沈斯衍抬手,指腹很轻地拭过她唇角沾着的一点屑沫,转瞬即逝收回。落在皮肤上的手指温度低,冰得纪枝下意识往后缩了下脖子,见他屈指抵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
“外面太吵,我躲过来。烟瘾犯了。”
“枝枝,说好的,请我吃饭。”
景仁楼作为著名的老字号饭店,仅临市本地才有。阁楼建筑古色古香,对面有流河与石桥,河中种满了荷花,在这个季节已经枯萎,但夏天最盛时接天无穷碧,煞是好看。
深城与临市距离不远,口味却天差地别。
这里的特色菜偏酸甜口,醋鱼、虾仁小馄饨一一上桌,瓷碗底儿与桌面发出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让纪枝回神。
她视线敛起,欲拎一旁的铜壶,温声问:“你要喝茶吗?”
水温滚烫,沈斯衍没让她碰,先一步倒了递去。白瓷杯底沉浮着几片茶叶,热气蒸腾沾湿了纪枝的睫毛,她小口吹着,“谢谢。”
最贵的一道菜也送了上来,是冬蟹。黑米清蒸,葱姜蒜一律不放,肉厚膏厚,吃法讲究,配有精巧工具银质蟹八件。
沈斯衍戴了一次性手套,有条不紊地拆解,挑出蟹肉蟹黄完整堆在小碟里,然后自然地放到纪枝面前。
他把极简的黑呢大衣穿出了凌驾于外貌之上的高级气场,连慢条斯理擦手指的动作都透着贵气,斯文优雅、赏心悦目,好像他并非是客人,而是饭店拥有者。
面对面坐着的角度下,这双眼睛与她回忆起的,又冷不丁再度重叠——
只不过,沈斯衍瞳仁间更冷也更淡。
而关子皓的,像会生出太阳的热度。
纪枝托着下颔,为突然生出灵感却没法记录而稍感可惜,也为默念出那个在记忆中蒙尘的名字,心口觉得莫名酸涨。
时隔很久很久,难得重新想起,她思绪顺着延伸,猜测两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又瞬间否决。
沈斯衍姓沈,是天之骄子,晚会嘉宾介绍词中那长串从小优异到大的履历,就注定他们截然不同——不同的不止是眼神,也是人生。
大概只是巧合,纪枝想。
“有幸请教过几次棋艺,也算纪老先生的半个学生。”
沈斯衍缓缓开口,回答了之前她那句“你怎么在这”的问题:“去年我有些事耽搁,没能赶上他葬礼。这次刚好空闲,便来补回。”
他说明来意,单以“学生”身份自谦,给足尊重。
“没事的。”纪枝摇头,“外公如果知道你能来,会很开心。”
纪老爷子生前是出了名的棋痴,钟爱下围棋,常有不少同好慕名来家里探讨、切磋。她联系起见沈斯衍的第一面,原来他真的听过自己名字。
“老先生确实跟我提过你,很多次。”沈斯衍看出她的内心活动,晃过丝轻笑。
“提了什么?”谈及外公,纪枝被勾起好奇,“我猜,他肯定有跟你调侃,说我像树懒,干什么都比别人慢。”
见她一副了然的口吻,沈斯衍也跟着唇角微勾,道:“这并不是缺点。”
“一模一样。”纪枝评价。
她笑得软糯,露出两颊浅的梨涡,温润的咬字间每个音都是甜的,“外公也这么说。”
“他说,‘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不足,只是有的内在而有的外显,慢一点,说不定能看到与别人不同的风景。’”
左手起落,纪枝腕沿有银色光芒微闪,一条红绳跟着一现,又很快地因动作而隐没回袖口。
纪老爷子早年从商,膝下三儿一女,其中小女儿最受喜欢,连带着外孙女纪枝被从小捧在掌心。纪枝十一岁那年父母因空难去世后,就被接到他身边一直亲自带。
她身上有明显的,被宠爱出来的孩子才有的特质。
哪怕纪老爷子去世,独留出一笔够她安稳一生不用成材的遗产,她依旧被哥哥姐姐护得很好,好到对外界的腥风血雨无所知。
纪枝甚至还不了解,她是纪老爷子计划里,那个项目唯一的启动和受益人。
沈斯衍想要调用项目,就必须先通过纪枝找到印章。
他从不认同纪老爷子退求自保的策略,但不得不承认,在对纪枝的教育问题上,对方向来正确:“老先生说得很对。”
沈斯衍垂眸掩住眼底的变化情绪,似对食物兴趣不大,只偶尔动筷,也大多是给纪枝夹。
这顿饭渐走到尾声。
纪枝想结账,却得到服务生“您旁边这位先生已经付过”的微笑答复,她一愣,转头疑惑:“说好了我请你的。”
“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她认准了该自己请客,腮帮因表达坚持而微鼓。沈斯衍便顺水推舟点头,指尖轻敲了敲桌面,眉梢微不可见一挑,将手机递去。
“滴——”的声,准备扫的收款码却变为了二维码名片,跳出的页面是好友申请。
纪枝抿唇,想问是不是给错了,但看对方如常的神情,还是乖乖低头在“添加朋友申请”那栏认真打上:“我是纪枝”。
沈斯衍收回手,似无意地随口一问:“多久回校?”
“后天的车。”
他将对话节奏把控得舒服,因而连纪枝也未察觉到,自己说得比平常多,也生出了以前未曾有过的勇气,“……沈斯衍。”
她叫他的名字,做出了决定:“我在参加一个美术比赛,你……可以当我的模特吗?”
氛围静下半分。
沈斯衍闻言略有些惊讶,目光定定看了她半晌,眉梢微挑缓缓道,“没有报酬?”
“枝枝,有一场拍卖会,我缺个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