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问学与治学(代序)
一、读书
我的读书生涯大约是从四五岁开始,当然是看现在差不多成了文物的小人书。那时候最常去的是王府井新华书店,地址在帅府园胡同口的拐角上,清楚记得店堂中间有一道高台阶,台阶下边是幼儿读物,台阶上边是青少年读物。大概没有过很久,我的阅读就上了台阶。当时读的书,现在想来大体可以别作两个系列,一是以曹雪芹为代表的古典系列,一是以浩然为代表的红色系列。后者的影响至于七十年代,前者的影响则恐怕是一生。
遗憾的是青少年时代给我的读书时间太少太少,在没有书读的时代里,只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总在手边,成为随便翻开任何一页都有兴趣看下去的书。当然我至今仍对它充满感激,它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会经常出现字音读错的过失。
我是七〇届初中毕业生。过来人都知道,与“老三届”相比,七〇届是尤其不幸的一代,因为小学只上满四年,一九六六年进入五年级的时候,课堂里已经不平静了。一九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就直接成为初中生。初中两年半,学工、学农、学军,挖防空洞,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不多。七〇年夏天开始提前分配,根红苗正的同学优先分配到工厂和医院,留下的同学年底分往北京远郊区插队。我分到当时的房山县史家营公社会青涧生产队。史家营位于深山区,长途汽车只能开到柳林水,再往上就没有汽车路,要步行四十五里山路才能到我们所在的会青涧。虽然插队时间只有一年半,但我把所有的农活都干遍了,包括最苦最累的“下煤窑”。一九七二年秋北京市二商局招工,从我们这些知青里招了一批,我被分配到王府井果品店。先是售货员,半年之后,去学开“小蹦蹦”,取得驾照后便成为司机。过了两年又去“增驾”,即由小车改为大货,在有机厂学习了一段时间,又改到了当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后来这段经历被简化为“开过卡车,卖过西瓜”,其实准确的说法是:当过售货员,也当过司机。
本应在学校受教育,却被抛入社会,乃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命运,其中七〇届年龄最小,底子最薄,因此七七年恢复高考,考取的绝大多数是老三届。我老伴七八年考上大学,在他的鼓励下,我七九年参加了高考,因为数学不行,故报了外语,——外语系数学不算分,清楚记得高考成绩超过分数线五十四分,然而忽然出来一个新规定:年龄超过二十三岁,外语系不再招收。而我已经超了两岁,自然被卡在线外。不曾料到第二年春天第二外国语学院又补招了一批,补招对象就是我这种情况的超龄考生。天公却是再次捉弄人:这时候我已经成家并怀孕。此生与大学无缘了,从此走上自学的路。
自学的路很漫长,但漫长的路途中不时会出现指点迷津的师友。
这个漫长的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一九七九年我调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资料室,进入疯狂读书的阶段。这时候的问题是不懂得怎样读书。有一位常来借书的同事,是“文革”前的北大毕业生,年纪不很大,但大家都称他“老傅信”。他告诉我说:新出版的钱锺书《管锥编》,你一定要好好读。于是我马上买了来,从此成为我的入门书。以《管锥编》为入门书,并不是说我读书的起点有多高——实际上我的读书生涯已经开始得太晚了——而是说,在高人的指点下,我遇见了一部好书。《管锥编》当然不是能够一下子读懂、读透的书,它对我的意义,在于使我看到了一种读书的眼光,读书的方法和境界,知道了如何把书读活,从此就不再一本一本读书,而是一片一片读书。这是求学路上一部书给予我的一把开启宝库之门的钥匙。
买书的生涯当然更早,现在有证据留下来的是四十七年前买下的《宋书》,至今还包着牛皮纸的书皮——那是当日买书时候的原包装——书脊上写着编号,从“1”到“8”,直到今天不曾更换。版权页的内容是,“宋书(全八册),中华书局出版(北京人民路36号)”,“1974年10月第1版,定价7.60元”。就在刚刚查看版权页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还夹着当年的发票,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椭圆的红印上有“北京市新华书店王府井门市部”的字样。王府井大街,在“文革”期间改作了“人民路”。所谓“新华书店王府井门市部”,乃是王府井南口新华书店开设的一个“早晚服务部”,面积很小,不过是书店前面辟出的一个窄长条,“早晚服务”的时间,依稀记得是早七点至九点,晚七点至九点。模糊的印象中,“早晚服务部”的时代,新华书店好像尚未恢复营业,但是这里居然经营“古书”了。那一年我二十一,正在王府井果品店开车,月工资四十块零五毛。以后我又在服务部里陆续买到《史记》《曹操集》《陆游集》等。《曹操集》书皮上的编号是“27”,保留至今的编号到此为止。
曾经狠狠过了一把买书的瘾,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做资料员的时候。我负责编目,做索引,借阅,更兼采购。当时为资料室买了不少好书,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那批书很有价值,只是后悔许多好书没能给自己也买下来。书不能不拼命买,重要原因在于我的驽钝,首先是记忆力不好,因此书不能不尽量把它“圈养”,一切只为使用的方便,就狭义的藏书而言,那是欣赏玩味的境界,为我永远不能及。图书馆当然也常跑。图书馆的一大好处是可以大量浏览不值得买的书(值得与不值得,当然仅仅就个人兴趣而言)。开卷有益的话真是说得太好了,跑野马式的泛览从来不会令人无获而归。然而另有一个严重后果,便是把看到的好书再想办法买回来,终究还是“圈养”。
第二阶段,是为组稿而读书,更是广结书缘。一九八四年春,新成立的光明日报出版社招聘编辑,九十多人参加考试,录取了九人,我是其中之一。编辑,自然要组稿;寻找选题,自然要海量读书。一年半之后,我进入三联书店《读书》编辑部。与寻找书稿选题相比,杂志编辑需要寻找的作者就更多。我负责外国部分,包括哲学、文学、音乐、建筑,因此这方面的书都需要涉猎,从中寻找作者,寻找话题。此外还有写书评:当时有不少出版社给编辑部寄书,希望《读书》做宣传。那时候常去的书店是西单绒线胡同的内部书店,这里的书全部开架,而且品种很多。再有出版社的门市部,如建工出版社、农业出版社、中华书局。出版社门市部的好处是书的主题比较集中。当然还有中国书店:灯市口、隆福寺,更少不了琉璃厂。琉璃厂有个机关服务部,熟悉的人都称它为“三门”。经常是周四在那儿和杨成凯碰面,向他请教目录版本方面的知识。写一篇两千字的书评,往往要买来一大摞相关的书。买学术方面的书,会看一下印数,如果印数少,就考虑买下,因为怕以后用到的时候就买不着了。
这一时期的另外一项修炼,是在主编确立的“《读书》标准”影响下,一面训练了鉴赏的眼光,一面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顶头上司老沈是一位喜欢读书并且很会读书的人。《读书》十年,主编对勤恳工作的奖励,就是赠以我喜欢的书。由平日的闲聊,逐渐明白了主编心目中的择稿标准,便是有创见,有韵致,题目不俗,总之是不仅有思想,还要文字好看。大雅久不作的时代,能够填词作赋固然教人佩服,然而凭着古文修养把白话写得好看,才更是本领。当然,有发明有见识是好看的前提,此见识也包括了通达。八股文章,一律不取。顺带说一句,那时候阿拉伯数码的使用已经开始多起来,但还远没有到当今的泛滥程度,《读书》的规则是除引书页码之外,行文中的数字表达一律用汉字。这一原则沿用至今。
在《读书》的时候,还参加了主编为几个年轻编辑组织的德语班,老师是两位德国神父。我是这个班里年龄最大的,所以学得很认真很拼命。后来德语班因故停办,如同我曾经努力学习过的英语,德语也很快忘光了。
第三阶段,是师从孙机遇安先生,开始名物研究之后。在遇安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完成了《诗经名物新证》。师生二人都把它视作毕业论文,于是先生认为我应该认真选择一个专业方向。答道:名物研究。师曰:这个词,今人已经很陌生了。我想,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这个词为人所熟悉。其实我也是受到先生的研究方法的启发。先生学的是考古专业,做的是文物研究,研究方法,则是在实物、图像、文献三者的结合处揭发研究对象的本质。这岂不就是名物研究?而相对于传统的名物学,它的研究层次更为丰富。在考古学逐步走向成熟的情况下,今天完全有条件使名物学成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而解决文学、历史、考古等领域中遇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