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殡

2015年年初,临近春节的一个晚上,单位搞聚餐,酒足饭饱后,我带着一脸满足回到家,那时我们一家三口,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刚进屋,老婆就冲我挤挤眼、欲言又止,她刚想开口,母亲一脸凝重地走出卧室,把话接过来,有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你,你爷爷去世了。什么?怎么可能?我很意外,是不是搞错了?听说爷爷前不久刚出院啊,不是身体恢复了嘛!母亲说,你爷爷走得很突然,吃晚饭时,在饭桌上就离世了。我问母亲,是不是被食物噎住了?母亲说,不是,你叔叔在场,掰开嘴看过,什么都没有。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站在那懵住了。

要知道,我这个爷爷跟我感情很深,他虽然子女很多,两个儿子四个闺女,但孙子就我这一个,我在他眼里,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碎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我。

虽然我们家跟爷爷家相隔四百多公里,但他每年都会来我们家住一两个月,给我买衣服、买好吃的好玩的,最重要的是,爷爷关注我的内心世界,这一点胜过我的父母,爷爷会跟我平等地谈心,会倾听我的想法,会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能发现我的长处,也能发现我的性格缺陷,并为我制定纠偏措施,他能理解我初入社会时的迷茫,悉心为我解惑,为我分析国家发展,透过现象看本质,为我指明道路,估计这跟他职业有关。而我当医生的父母,整天忙于工作,回到家就把压力转移到我头上,对我各种奚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好像我浑身毛病。同时呢,还埋怨爷爷溺爱孙子,有时干脆催爷爷提前返程,说影响我学习。

我呢,每年寒暑假也都尽量回老家,因为爷爷奶奶实在太想念唯一的孙子了。小时候,我感受到独生子女的孤寂,感受到严厉父母给我的精神桎梏,唯有回到老家,见到七姑八姨一大家的亲人,那份暖洋洋的氛围让我动容。每次离别时,我望着火车站台上送行的亲人,总是泪流满面,亲人们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常交代我父母,要对我耐心教导,少责骂。

言归正传,第二天,我们一家驱车赶回老家,一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父亲倒表现得轻松,一边开车,一边聊起往事,说爷爷年纪轻轻就当了干部,很自傲,工作拼是事实,但对老婆孩子缺少关心也是事实,在家从不干家务,还喜欢吃独食,每次好不容易回家,奶奶都把家里留得最好的东西端出来,他吃的一干二净,从没想过给孩子留一口。父亲还说,爷爷工作的政府单位其实离他学校不远,但爷爷一次都没去学校看过他,从不关心他有没有带足午饭、有没有吃饱,那时父亲每天从家要走很远的路到学校,书包里带的午餐,有时在学校弄不熟弄不热,就要饿一顿。总之,爷爷当年一个人在城里当干部很潇洒,苦都让父亲和奶奶吃了。

都说隔代亲,记得每次过年,所有亲人聚到家里本来热热闹闹的,可一吃完团圆饭,爷爷就开始撵人,但他从来不撵我,他看我是永远看不够的,越看越喜欢。

到达县城后,我们直奔医院,在一个阴暗的房间,在一个透明棺椁里,我看到爷爷躺在里面,穿了一身中山装,戴着那个时代常见的帽子,嘴里含着一枚钱币。我走近,发现爷爷眼睛半睁着,这时三姑也走过来,俯下身子,对着爷爷哭喊,爸呀爸呀,孬蛋回来了,回来了,你闭眼吧、瞑目吧。我不知怎得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我潜意识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可能是我第一次面对失去至亲,一时进入不了状态。

长辈们安排我这个长孙给爷爷守灵。四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从南方赶回来的,平时都不常回来,所以她也要求留下守灵,就这样,那天晚上,我和四姑一起留下了。

那晚,我跟四姑一宿没睡,聊了很多陈年旧事。四姑跟我感情很好,她只比我大几岁,没有代沟,记得小时候,四姑常拉着我和她的闺蜜们一起外出玩耍,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但四姑认为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子女,四姑年轻时很叛逆,早恋、辍学、离家出走,被一群渣男害得遍体鳞伤,家人不但不理解她,爷爷还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兄弟姐妹也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最没出息,我父亲教育我时长拿她做反面教材,常说当初奶奶就不该生下她。所以四姑抛开一切,跑到南方当了打工妹,四姑说,那些年只有我真心念叨着她。

时过境迁,四姑后来嫁给一个商人,学会了做生意,人生终于迎来转机,生意慢慢做大,还开了外贸公司,收入现在是兄弟姐妹中最高的,每年孝敬老人的钱也是最多的。她跟爷爷奶奶那些年的芥蒂,后来也慢慢化解了。人富裕了,品味也提高了,四姑除了努力学习经济管理知识,还培养了摄影、音乐的业余爱好。

就这样,我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一想到爷爷就要出殡了,永远跟我们阴阳分隔了,音容笑貌再也看不到了,我开始浑身发抖,情绪也激动起来,我走到棺椁前,望着爷爷,这次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我呼喊着,让爷爷坐起来,我带他回家。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情终于冷静下来,望着爷爷我心里默念,要让家族血脉传承延续,一代代越来越幸福强大,要努力工作,教育好子女后代,为家人争光。这时四姑也走过来,神情庄重地看着爷爷,嘴里低声说着什么,具体什么我听不清楚。

天大亮以后,家里其他亲戚们也都陆续到了,四姑对我说,咱俩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给你爷爷送行吧。这时,我听见二姑激动地说,快看呀,咱爸,咱爸的眼睛闭上了、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