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秋。
镇江至金陵途中。
残阳古道,西风瘦马。
瘦马只有一匹,而人却有两个。
牵着马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
身材高挑,皮肤黝黑,脸型如斧凿刀刻,磊落俊冷。
尤其一双眸子格外灼亮。
这时天气已生凉意,此人周身上下却只着条犊鼻裤,一道道肌肉如钢浇铁铸。
他一手牵马,一手压着枣木枪的枪攥,以肩膀为支点,长长的枪杆斜挑在身后,仿佛晾衣服的杆儿,依次串着飘红缨的斗笠,葛布的衣裤、半新的鸳鸯战袄。
战袄、衣裤都洗得极干净,随着枪杆抖动,仿佛旗帜般醒目。
坐在马上的,是个须发花白、衣服破烂的道士。
人若远远见了他,大约会想起“马上封侯”的风水摆件。
这道士生得矮小,缩头缩脑,偏又不住东张西看,真似个老猴儿一般。
尤其一条胳膊打了夹板挂在胸前,格外显得狼狈。
二人渐渐走近,说话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年轻汉子语气淡淡:“别看了,做贼似的,长江都过了,谁还会追来?”
老道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那也不好说,那伙开条子、搬石头的烂货,什么事做不出?”
这是江湖上黑话,开条子,就是卖女人,搬石头则是卖小孩。
年轻汉子似乎想到了甚么愤怒之事,咬了咬牙:“这些妖人横行,还则罢了,最可恨的还是当官的竟不闻不问,反要对付起你我来,若不是怕替卢大人惹事,拼了这条命,也要血洗他扬州衙门!”
老道叹口气:“如今世道便是这般,文官贪钱,武将怕死,呵,能在官场厮混,哪个是有人心的?”
年轻汉子皱眉道:“老道,你休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当官的虽多混蛋,我家卢大人却是真正带种的好官。你可知去岁建奴十余万人围了京师,京中四处召兵勤王,各地总兵都畏首畏尾、拖延不前,唯我们卢大人一个知府文臣,明明与他无关,他偏募得三千勇士去打通奴,这便叫做精忠体国!哼,你说别的官儿可以,别捎带我们卢大人。“
老头闻言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好,不说不说,卢象升此人,倒的确是个好官儿,听说他新迁了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整饬大名兵备道,管辖三府,总算皇帝老子聪明了一回。不过你家大人升了官儿,你怎么不随他上任?“
那汉子微微仰起脸,露出些骄傲神气:“你知道什么?卢大人预备要练一支新军,以后怕是有的忙碌,怜我随他奔波数载,特地放我回乡探亲、娶妻生子,等我再回山东,就要去军中做百户了。”
“哎哟!失敬了!”老道连忙抱拳,贼兮兮笑道:“原来是位百户老爷,贫道有眼无珠,竟占了百户老爷的坐骑,罪过罪过,这就让老爷乘坐……”
说罢装模做样要下马,被年轻汉子拦住,笑道:“你这老道,休来这套,莫说我还没当官儿,便是当了官儿,你这般年纪、又带伤势,难道忍心看你走路?卢大人跟我们说过,那个什么,老吾老,及人之老。”
此言一出,老道真个惊讶起来:“唷,卢大人还教你们读孟子?嘿,当真是有心了。”
汉子得意起来:“卢大人教我们的那可多了……”
两人一个老道、一个兵勇,你一言我一语,倒也聊得投机。
他们是自瓜洲渡过的大江,向西行了数十里,眼见得走到一座青山之下,老道忽然叫停,抬眼盯着那山,眼里露出些复杂情绪:“啊哈,浪迹江湖十九秋,青山依旧白云悠,道爷我回来了!”
说罢一抬腿,极敏捷的下了马,看向年轻汉子:“小兄弟,贫道到家也!这番要不是你仗义出手,贫道只怕折在了扬州,嘿嘿,死在别处却也罢了,死在自家门口,却不是天大冤枉?”
年轻汉子认得此山,正是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茅山,不由微微吃惊:“你这老道竟是茅山道士么?茅山道士大名鼎鼎,你若早报出名号,那些妖人未必敢对付你。”
那老道苦笑一声,叹息道:“小兄弟,你于贫道有救命之恩,贫道也不瞒你,贫道自幼入得茅山派修道,后来我兄弟徐鸿儒做了白莲教主,要于滕、峄一带起事,苦苦求贫道助他,贫道割舍不下血脉亲情,跑去入了白莲,却是犯了本派的禁忌,因此被掌门师兄夺了道号、革除出派,自然不能搬出茅山名号。贫道俗家叫做徐鸿鹄,索性便以鸿鹄自号,江湖上都称我鸿鹄道人,不过同你不须客套,依旧唤我徐老道便是。”
那汉子没想到这不起眼的老道,竟有这般激荡过往,忍不住道:“原来你是白莲教的人?白莲教虽不见容于朝廷,江湖上名气却也大得很呐。”
老道摆手摇头:“当年起事不利,我兄弟战死沙场,白莲教里乱成一团,一干头目各自争权夺利,道爷不屑同那等人为伍,索性效那闲云野鹤,一走了之,因此也不能算白莲教的人了。最近是我师兄算出大劫将起,怕贫道卷入其中无人看顾,因此纸鹤传书,召我回山,呵呵,贫道此番归来,虽不能复入师门,却也得以在山中养老静修,从此与世无争,好歹落个善终罢。”
年轻汉子讶然道:“这般说来,令师兄果然高明,如今建奴肆虐北方,流寇起于陕西,岂不正是大劫之兆?我家卢大人也常常叹息,道是国事艰难,大乱将起,可见高人眼光总有暗合。”
老道摇头苦笑:“或许是吧。”
却不再就此多说,只歪着头看汉子道:“贫道根底都交待了,口口声声唤你小兄弟,你如何竟不通名报信,莫非我一个邋遢老道,不配同你这百户老爷结交么?”
汉子哈哈一笑,抱拳道:“前辈乃是江湖异人,看得上我这丘八,原是我的缘法。小弟姓李,双名默然,家住钟山脚下石头村。老道,你待我回去望过爷娘,及北归时,再顺路来看你。”
老道这才满意,点头道:“好,金陵的鸭子甚好,你替我带几只来下酒。”
说罢用那只好手,怀里摸出一道叠好的符文:“老道也不白要你鸭子,这道符纸你且收了,有那过不去处,火烧化了,或者有些转机。”
李默然心想我乃卢大人亲随,能有甚么过不去处?
但念老道一片好心,也不多说,一笑接过,道声:“多谢。”
老道哈哈一笑,转身走去山中,向密林里一转,便不见了身影。
李默然望他走了,把枪上挑着的衣服一摸,路上已是晒得干透,就取下在马背上搭着,路边寻溪水洗了洗身子,才把衣服一件件穿好,斗笠带起,跳上马背,疾向金陵方向而去。
他自十七岁离家,一干三年有余,早已归心似箭,此前为带徐老道,强压着性子走路,此刻得了自由,立刻打马如飞。
那瘦马莫看肋骨都根根凸着,脚程倒是极快,及至夜幕初临,已到了石头村,借着余晖望去,忽然双眉一皱——
他家原本所在的位置,竟是起了老大一座庙宇!
“咦?这庙占了我家,那我家呢?”
李默然低声自语,眼神中流露一丝慌乱,急忙奔村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