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海深仇

有道是石城虎踞、钟山龙蟠。

钟山位于金陵城东,势如巨龙盘卧,得王气之所钟,因此得名。

又因山顶常有金紫云彩环绕,尊贵异常,故又名紫金山。

本朝太祖爷同皇后娘娘合葬于此,朝廷设护陵军五千六百人,以及陵户若干家,拱卫陵寝。

这些人代代繁衍,长子继承父业,多余人口开枝散叶,便在附近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村落,石头村即其中之一。

这样的村落里,人情关系盘根错节,整村的人都能扯上亲戚,被外人仗势欺负的可能性很小。

若非如此,身为独子的李默然,也不会放心做那卢大人的随从,伴他四海宦游。

可是这庙却是怎么回事?我家又去了哪里?

他强压住心中的慌张,策马奔入村中。

此时日头还未落尽,村中却已不见一人走动。

也不知是否错觉,李默然只觉眼前村落,并无熟悉的烟火气,显得格外清冷、陌生。

循着记忆里的小路,李默然直奔村长家而去。

行了一二里地,绕过一道土墙,入目是陈旧的院门。

门上不见春联、桃符,倒挂着两只木刻青蛙,一左一右,瞪着圆鼓鼓大眼,直愣愣盯着李默然。

李默然心中的怪异感越发浓重,伸手推了推门,从里面闩住了。

怎地这么早就闩门?

李默然皱着眉头,使劲拍了两下。

砰!砰!

一片寂寥之中,拍门声传出老远。

片刻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吱嘎一声,木门拉开。

李默然一眼看去,不由一愣:“三伯,你怎么……你还好吧?”

村长也姓李,和李默然的老爹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李默然称他三伯。

李默然离家时,这位三伯不过四十出头,体魄健壮,如今三年不见,他竟已满头白发,一脸鸡皮,仿佛凭空老了二十岁一般。

“你、你是……”三伯浑浊的老眼眨巴两下,忽然露出一丝惊喜:“小木头?你回来了!”

小木头是李默然乳名,因他生下来便不爱哭,便是拉了屎尿,亦只咂咂嘴,看着有些木呆,又是姓李,是以叫了这个名字。

“是!”李默然点头,连忙便问:“我爹娘……”

话音未落,三伯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恐,一把攥住李默然的手,压低声音:“屋里说,屋里说。”

不由分说将李默然扯进院中,将他的马匹也一并牵入,又探头左右看了看,这才忙忙闩了院门。

明明是自己家里,倒仿佛做贼一般。

“三伯,咱村出了什么事么?”

李默然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感觉愈发不妙。

三伯连连摆手:“屋里说。”

拉着李默然进了屋,三叔摸索着点起油灯。

昏黄的光茫亮起,李默然四下打量一遭,只觉屋中陈设简陋破旧,大觉费解。

李三伯身为村长,家里良田原本不少,又有个儿子在金陵城里做买卖,乃是石头村数一数二殷实人家,怎地如今看上去,倒似贫家小户一般。

“我三大娘呢?杰哥呢?”

李默然所说的三大娘便是三伯老伴,杰哥则是李三伯家中长子,一向留在家中务农,照顾爹娘。

三伯摇了摇头,流下两行浊泪:“你三大娘、你杰哥没福,得罪了神明,发恶疾没了。小木头,你要节哀,你、你的爹娘也是一般……”

李默然脑袋嗡地一声,身躯一颤:“我爹娘……他们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如何没人写信告诉我?”

“小声,小声说!”

三伯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擦把浊泪,唉声叹气说出一番话来——

却是两年前一个夏夜,全村百姓忽然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梦中一位自称青蛙神的,号称自湘楚迁来此地,看上了石头村的风水,要在此开辟道场修行,让村中集资,替它建一座化龙禅院,又要将小龙池囊括在禅院内。

青蛙神?李默然一愣,想起长江之南,五通神、青蛙神在民间香火颇旺。

似这类神祗,虽有法力,性格却多是偏激狭隘,凡人稍有触怒便要遭他迫害,唯有殷勤上供祷告,哄得开怀,方能免难。

譬如江西金溪,便有一座水门庙,供奉着蛙神,便是县令上任,也要先去拜祭;

再有浙江杭州,亦有蛙神曰金华将军,传说是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魂魄所化,极有灵验。

似这一类传说,李默然自小便听得多了,却不料如今竟也有一位蛙神,要来他们村中开辟道场。

至于蛙神点名索要的小龙池……正是李默然家门口的水塘。

钟山风水得天独厚,这个小龙池据说连接地下龙脉,其水清澈,终年满盈,石头村的先辈之所以聚居于此,正是贪图这里水好之故。

三伯不知李默然肚中寻思,低着声喃喃叙述——

全村人做得此梦,白日里彼此一说,都担忧害怕起来。

只是小龙池周围,足足有二三十户人家,又有许多良田,若要建什么化龙禅院,这些人家的房产、田产岂不白白没了?

因此缘故,许多村民包括李默然父母,都不肯答应,商议了一天也无结果。

及至当晚,村中忽然出现无数青蛙,咕咕乱叫,甚至直闯人家乱跳乱爬,便是光洁墙壁,也被青蛙爬满,一支支垂直不堕,瞪着圆鼓鼓得眼盯着人看,令人毛发皆耸。

这一下许多村民吓破了胆,有些胆大的村民则恼怒起来,拿着扫帚、铲子等物,打死青蛙无数。

然而这些打杀了青蛙的村民,不久便都生起病来,头昏脑胀、上吐下泻,尤其双眼红肿高凸,仿佛蛙目。

去请大夫来看,还未进村,便被成群青蛙追逐,吓得打道回府,再不敢来。

第三日,得病村民陆续暴毙,一日之间,死了一百余人,其中就包括了村长的婆娘、长子,李默然的爹娘也在其中,余者惶惶不可终日,深深畏惧了蛙神的本事。

第四日,有个相貌古怪的和尚走进村子,自称呱呱上人,对村民说,石头村众人有眼无珠,得罪蛙神,本该满村死绝,只是神祗毕竟仁慈大度,因此法外开恩:

只要村民好好修起禅院,以后不仅无碍,更有蛙神庇佑。

此时村民俱已丧胆,一个个磕头如捣蒜,便按呱呱上人要求,分摊钱财,修建化龙禅院。

巧合的是小龙池周围人家俱已死绝,拔房拆屋无人过问。

其余众人都卖尽家私出钱,殷实如村长家,也不免一朝返贫,寻常人家更是刮得山枯海尽。

半年之后,禅院建好,那呱呱上人不知哪里召来帮小沙弥,自封住持,住进庙中。

村民们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谁知自此之后,怪事不绝,一旦入夜,只要有人出了家门,便往往不得归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等事一连发生了七八起,村民们骇破了胆,每日太阳方落山,便急急回家关门闭户,便连大声说话也不敢,生恐招惹了祸端。

李三伯絮絮叨叨说罢,李默然已是怒不可遏:“三伯,如何不去官府首告?”

李三伯苦着脸道:“小木头,你是不知,江宁县的县太爷同那呱呱上人乃是知交好友,每每前来禅院进香,此前本村亦有胆大的去告发,县太爷看也不看状纸,大板子先打二十,赶出衙门,到家便得怪病,次日便死,谁活够了,敢再告它?”

李默然咬牙道:“什么青蛙神,这般手段,分明便是妖邪一流!只可怜我爷娘两个,一辈子老实,与人为善,如今我为人子的尚不曾尽孝,他们便遭妖邪毒手,此仇不共戴天,岂肯与他干休?”

李三伯慌得上前捂他口道:“你休嚷,你休嚷,小木头,三伯知你心里难受,只是我们肉体凡胎,如何同神明争竞?你且在三伯家里混一宿,明日天亮,快快走吧!三伯听说你跟的那位卢大人,如今简在帝心,你将来前程大好,万万不要冲动,平白坏了自己性命,你爷娘在地下也不安心。”

李默然推开他手,冷笑道:“爷娘死不瞑目,我若只顾自己性命前途,天地也不相容。”

说罢大步便出,李三伯慌忙拦道:“你不要冲动,你听三伯说……”

李默然哪里肯听?几步走到院里,跳上战马,得胜钩上摘枪在手,一枪挑开院门木闩,复一枪拨开门,大喝道:“今日拼了这命,也为爷娘讨还公道,为本村除此妖邪!”

说罢一抖缰绳,直冲出门去,待李三伯追出,只听蹄声渐远,李默然身影早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