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风将起

狮子林大街292号。

海河水静悄悄的从旁边穿行而过。一座高大巍峨的教堂在此处平地拔起。

黑色的天幕下,三座平顶塔楼,两矮一高的勾连在一起,像是一头沉默的怪兽。

尖拱状的大门为口,洞口似的窗户作眼,此刻在夜幕的遮掩下,贪婪的凝视着这座城市。

教堂中,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衣冠楚楚的坐在一起,相对而谈。

精美的水晶吊灯下,两只高脚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动。

“澄~”

声音沉闷而又悠远,仿若深山古寺中传来的钟声。

德拉科将杯中宝石红宛若血浆一样的液体一饮而尽。

醉眼惺忪的看着眼前面容古板的老者。

“凡尔斯主教!老师!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凡尔斯主教略带笑意的看着德拉科,这位可以算得上他最为得意的学生之一了。

如今能够从法国跨越大洋,来到远东来帮助他,实在是让他欣慰。

要知道,自打在“天津教案”发生之后,这处望海楼便被法国教会认为是一块不详之地。

再加上这里有这片土地上最为古老的四大家族之一坐镇,外国的异能者都备受限制。

种种条件下,这里成为了教会众人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之一。

所以才会将他这位最不受人喜欢的主教放逐到这里。

但德科拉在接受到他的邀请之后,居然义无反顾的来了。

这是实在是让他开心。

如今正是在为这位学生接风洗尘!

只是亨德烈之前曾与德科拉有过矛盾,他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孩提时期的矛盾会被时间消磨。

却没想到,时间居然成为德科拉心中仇恨的催化剂。

“我不明白,你怎会容忍亨德烈那种人在教会里,还让他管着教会学校!”

德科拉自幼孤苦无依,被教会养大,凡尔斯算是他最为亲近的人了,所以说话时口无遮拦。

他喝了酒之后情绪稍显激动,这一句话出口之后便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

“亨德烈连基督都不信,整日里都在研究他的那些画作,又怎么能管好教会学校呢?”

“难道现在教会学校要培养的不是教民,而是画家吗?!”

他的话愈来愈多,语速也越来越快,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凡尔斯主教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匿。

“他一个落魄贵族,连血脉能力都没有。到了这里竟然还敢这么做派?教会来人当日不接待也就算了,还去嫖妓!”

终于,在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一直未曾讲话的凡尔斯主教开口了。

他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在一旁,声音冰冷打断道,

“够了德科拉长老!我想你已经有些醉了!”

同时强行把德科拉手中的酒杯给夺过来。

基督教中,不禁饮酒。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前天晚上,就曾用葡萄酒来代替自己的血液与门徒们立誓。

但在《新约圣经》中却宣布喝醉是重罪!

凡尔斯主教这是在提醒德科拉,并且是出于善意。

他不想让自己的学生被嫉妒给占据心脏。

但德科拉听到这话却是笑了出来,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嘲讽道:

“我的主教先生,摩西十诫,亨德烈都已然犯了…”

摩西十诫是旧约中记载的上帝耶和华通过喻晓摩西而下给教徒们的十个诫命。

其中有两条是不可奸淫,不可贪图别人的妻子、仆婵、房屋、牛、驴及—切财物。

而亨德烈所犯的正是其中的不可奸淫,即婚姻之外的性行为。

“亨德烈不是教徒,摩西十诫不用遵守。”

德拉科闻言笑得更大声,

“不是教徒?亨德烈可是基督教的长老!”

看着眼前德拉科的模样,凡尔斯主教有些无奈,这位学生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过偏执,他无疑是一位信仰极为坚定的基督信徒。

但放在如今却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凡尔斯有些质疑自己将他调来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但眼下却还是得先解决两人的矛盾。

他用手轻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叹气道:“你知道的,亨德烈的家庭要求他这么做,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能够说的清的……”

“我知道你们俩之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德科拉,我们不是活在过去的,我们得向前看。”

“等明天,我把亨德烈叫过来,我们一起享用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把事情说开好嘛?他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盛气凌人的亨德烈了。”

对付这种犟脾气,不能硬来,只能采取怀柔政策。

终于,德拉科见自己的老师如此劝阻,也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怒意。

但脑海中一想到亨德烈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族嘴脸,他就没有来的一阵恶心。

冷笑一声,“希望他能够另我刮目相看。”

随后又将先前凡尔斯放在一旁的酒杯拿过来,将里面的葡萄酒液一饮而尽。

凡尔斯主教这才露出微笑,也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德科拉你的中文如今学的倒是不错,竟然已经能用这些成语了!”

“老师你之前说过要多加了解一下这处神秘的土地,我自然不敢松懈。”

………

在他们二人谈话之时,小白楼旁的一处公寓之中。

被德拉科恨之入骨的亨德烈正兴致勃勃的看着赤裸的躺在在床榻上的风姐。

雪白的肌肤上半点遮掩都无,玉体横陈、春意撩人。

但亨德烈的眼神中却没有半点情欲之色。

正相反,他的眼神中满是虔诚,像是在看待一件最为美丽的艺术品一般。

风姐觉得很别扭。

老实讲,她的身材并不好,至少和她的脸蛋比起来是这样的。

早年间的辛苦劳作使得她的手上布满茧子,喂养孩子的经历也使得她的双乳下垂,不复少女时的坚挺。

贫苦人家需要劳动力,让她的脚免去了缠足的烦忧,但脚上早年间磨起的血泡却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迹。

但只要她下意识的想要把这些部位遮掩住的时候,都会被亨德烈给极力阻止。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阿芙洛迪忒!我要的就是真实!”

“也只有真实方才最能打动人心!让那些虚假的矫揉造作的美都见鬼去吧!”

他语气狂热,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像极了风姐之前曾遇到过的一些满清爵爷。

但旋即亨得烈好像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不礼貌,歉意道:

“对不起,风!我有些失态了,我只是太过于憎恨那些虚假....”

亨得烈懊恼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将本来油光锃亮整整齐齐的金发挠成了一团鸡窝。

但经过这么一个插曲,他作画的心态已然全无。

亨得烈略显烦闷的在自己的画作前站了一会儿,而后又丢掉毛笔,来到风姐跟前。

他的屁股半座在床上,双手抱住像一个小孩一样蜷缩着。

风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亨得烈这幅样子。

之前的他一直和她说些艺术、自由、革命。

但现在的他却好似一直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刺猬。

她犹豫半响,从背后将亨得烈给抱住,像是对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他。

口中哼唱着一曲学来的儿歌,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还有饼儿还有糕.....”

......

亨得烈听着儿歌,逐渐把手臂松开,闭上了眼睛,躺在风姐的怀中。

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自由。

风姐仍有规律的拍打着,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而又喧闹的夏天,

亨得烈突然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和他粗犷的外貌截然不同,像是在和风姐倾诉,又仿佛在自说自话。

“我其实出身在一个法国贵族家庭,我的祖先是十二贵族中的朗格勒主教...”

“家族的传承让我不得不信奉基督,自幼便被送到教会学校中学习。”

“但,你知道吗?那些教条和戒律像是无形的锁链,把你的自由剥夺的一干二净,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我亲眼瞧见一个个原本有着鲜活灵魂的孩童变成虚伪麻木的教徒......”

“艺术本应是最为自由的一种事物,但在宗教的捆绑下,却成为了为宗教宣传的“神学婢女”......”

“我喜欢文艺复兴,达芬奇的画作、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都使我为之振奋!”

“我本应该成为一名画家,倘若我没有生在这种家庭中.....”

“我没有血脉能力,也没有基督眷顾……”

“我本来对远东充满了抗拒,以为这里处处都是愚昧和无知,却没想到这里居然成为了我艺术的摇篮…”

“也在这儿,我找到了真正的自由…”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低,直到最后几不可闻,而后打起来轻酣。

亨得烈说的话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里面说的大多数内容风姐也听不懂。

但风姐却出乎于母性一般的敏锐察觉到了一点——这位亨得烈校长也是位苦命人。

即使他住的是富丽堂皇的洋房公寓,穿着的是西服洋装,吃的是玉盘珍羞。

但好像也并不快乐。

在贫穷和饥饿的痛苦之上,好像还有别的苦难,将亨得烈给团团围住。

那是什么呢?风姐不清楚。

小花上学认字之后,应该能弄清吧?

算了,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就好了。

她奢望不大,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只希望小二和小花他们能够不像她这么苦。

............

“叮咚”

门外的紫铜手动门铃声伴着一声鸡鸣同时响起。

将睡在床上的风姐和亨得烈给吵醒。

亨得烈起身,只觉得自己昨夜里睡得很香,做了一个很美很甜的梦。

但具体什么却记不清了。

打开公寓门,一位戴着圆框眼镜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中国人满面堆笑的候在门外。

他认得这人,赵利堂,望海楼教堂中的一名传道员,也是唯一的一名中国人。

“笨猪,亨得烈长老。”

别扭的法语口音和矫情饰诈近似阿谀的笑容把他昨夜的美梦扰的一干二净。

“有什么事吗?”亨得烈对于这位中国传道员态度很是一般。

倘若赵利堂什么时候能把他那面具一般的笑容扯下来的话,兴许他会转变一些。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据他听说,这位中国人,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仍能够保持这副笑容。

赵利堂躬了躬身,把手中的邀请函递给亨得烈。

“这是主教让我交给您的邀请函,昨天晚上,德拉科长老来到天津,没有能够见到您,所以主教又在起士林餐厅定了位子,希望您晚上能够按时赴宴。”

赵利堂把话带到之后便离开了,只是临走时不经意的往公寓中瞥了一眼。

亨德烈回到公寓中,把邀请函随意的扔在桌子上。

他之所以昨天不去,是因为他早就和风姐约好了,临时毁约可不是一位法国绅士应该做的。

“德科拉?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他甩了甩头,不愿再想,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风姐。

见她胳膊一动便呲牙咧嘴的模样,知道这是自己的“杰作”不由得有些羞赧。

“Bonjour,咳咳,风,你说的那个孩子明天能去上学吗?”

………

“送到了?”

德拉科看着眼前的黄色面孔,笑意盈盈地问道。

他能够感觉到,这位中国传道员和他应该是一类人。

都有向上爬的决心,也都不喜欢亨德烈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送到了,德拉科长老。”

赵利堂回道。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刚到这里,很多事情都不熟悉,还希望你能够帮助我尽快了解这里的各种事物。”

“一定一定!利堂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去吧。”

德科拉摇晃着高脚杯,透过玻璃看着赵利堂的背影,好像又分出一个人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