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大学三年级的吴祈宁忙忙叨叨地在家做饭。
天挺热,吴祈宁穿着T恤短裤在她家一楼的厨房里听着郭德纲老师的相声做炸酱面,郭老师包袱抖得干脆利索,吴祈宁腕子一抖面酱过油,两方配合得干净利索,激情满满。
肉末、辣椒、面酱、白糖,齐刷刷地摆在料理台上,看着就让人心情舒泰。
顶花带刺的翠绿黄瓜一刀拍下去的清脆声音,朱红色辣椒油出锅的呛辣味道,伴着人民艺术家郭德纲老师一句充满智慧地慨叹:“可要了亲命了……”
让吴祈宁痛快地乐出声来。
要不是今天早起就莫名地左右眼一块儿跳,这简直就是吴祈宁的完美假日!
就差面条下锅了!
吴祈宁决定休息一下,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抱着大半拉沙瓤西瓜,狠狠地挖一大勺到嘴里,甘甜畅美!
吴祈宁的脑子里蓦然蹿出来一句话:饱暖生淫欲,安逸生事端……
摇摇头,吴祈宁认为自己实在是多想了。
然,就在此时,有人按响了门铃。
在小围裙上擦了擦满是西瓜汤儿的爪子,吴祈宁快乐地去开门,估计是老妈又没带钥匙,有福之人不用忙,正好该下面了。
门外,肃立着一个苍白俊秀的陌生男子。
肃立,就是肃立。
看见这个人吴祈宁当时脑子里就冒出来这个词儿:特严肃地跟你眼前立着。
这人很有气场,而且是冰镇的。让对着他让你简直就热情洋溢不起来。
尴尬对视了十秒。
对方忧郁地看着吴祈宁,眼神之落寞简直跟屋里那一锅即将上桌的炸酱面格格不入。
吴祈宁低头摸了摸耳朵,觉得自己一嘴沙瓤西瓜对着这么一位冰山男子实在是LOW到家了,自己满头满脸的炸酱味儿简直就是对人家忧伤气质的最大亵渎。T恤短裤的吴祈宁蓦然双颊泛红,她尴尬地笑一下,不是谁都适合忧郁的,起码吴祈宁不适合。
这事儿得看脸,显然对方小哥长了一张很经得起推敲的冰山脸。
吴祈宁太喜庆,跟意大利秋季时装发表会的宁静忧郁比起来,更适合老北京炸酱面的亲民路线。
两两对视之下,吴祈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呃……您找哪位……”
型男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找金女士,听说她想出租套房子……”语声温润,很有礼貌的样子。
租房子?
大金主!
“对对对!”吴祈宁立即开启了狗腿状态:“金女士是我妈,我们家是要出租房。就是这里,房子挺好的,要不您先看看?”好容易有点儿说辞,吴祈宁简直是愉快地闪开了身。
对方帅哥打量了一下短头发T恤裤衩人字拖的吴祈宁,挑了挑眉毛,很耐心地问:“那你妈妈在家吗?”对小孩子说话的那种口吻。
吴祈宁心说我又不是未成年,不过她不敢得罪金主:“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先生,要不您等她一会儿?我去给您倒茶。”
男人端详着房子,随口客气:“好吧,我等她,金小姐别忙了。”
把客人让进主屋,吴祈宁很麻利地端来一个小托盘:“我姓吴,吴祈宁。”
对方温文地点点头:“我姓穆,穆骏……”
他顺手接过了托盘,发现吴祈宁沏的并不是茶:乌漆盘子上的雪白小盏干净透亮,里面七分满的酸梅汤色泽甘紫,酌加了些许浮冰湛湛,几点明黄色泽的糖桂花,香甜娇媚。
穆骏再挑了挑眉,婉约细腻的梅子汤和“乒乒乓乓”跑来跑去的吴祈宁,真的是……不很搭……
三伏暑天,端起来这么一碗冰凉可人的爱物,那是任谁也放不开手了。
穆骏略微犹豫了一下儿,明知道不该喝,终于耐不住渴,喝了一勺,冰凉酸沁!很开味蕾,既然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第二口,就这样穆骏老实不客气地把一大杯酸梅汤都咽了下去,果然酸凉得宜,喝得人口舌生香。
识货的!是吃主儿!
吴祈宁就喜欢别人捧她吴氏酸梅汤的场!
狗腿地又给穆骏添了一碗。
穆骏端起碗,再看看吴祈宁,有几分欲言又止。
吴祈宁当时觉得这男的简直神经透了,要忧郁您就接茬实实在在地忧郁,要乐您就大大方方地呲牙,有什么含着一半儿说一半儿的?看地人心里毛毛的。
然她并不知道穆骏此刻内心的挣扎:到底该不该把吴祈宁嘴边儿沾着几个西瓜子儿的事儿明白告诉这小姑娘……说吧,仿佛交浅言深不太合适。不说吧,看着人家姑娘仪容不整不加提醒也不太好。
闷头抿了两口酸梅汤,看见吴祈宁自己擦把汗把西瓜子抹掉了,老实人穆骏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的。
穆骏喝过了第二碗冰镇酸梅汤,就彻底冷场了。
不过吴祈宁深刻怀疑,这么一位目光深邃冷峻的爷们儿,你就是给灌进去一碗酸辣汤,他也热乎不起来。
还好,吴祈宁机灵,干脆领着穆骏前前后后地看起了房子。
吴祈宁家现在住着二层小楼,面积蛮大,前面还有一个能当底商的大房间。足有二百多平方米,装修也很是大方得体,实木地板,窗明几净。好处是临街,里面还带着个小小的院落,金阿姨喜欢植物,院子里朱红的爬墙月季,浅粉色的藤本蔷薇卓然怒放、花团锦簇,其中几个木头凳子很见主人的朴趣,更有几只街猫在院子阴凉处打着盹儿,红香绿玉里这房子简直是繁花似锦地一片天下太平。
穆骏楼上楼下看地很慢、很仔细,问:“吴小姐,这么看你家还住在这儿?”
吴祈宁点点头:“不过您租这房子我和我妈立刻搬走。”
穆骏随口问,“搬到哪儿去呢?”
吴祈宁指指后面的筒子楼:“我姥姥家借给我们后面的一个小独单。”
穆骏回头看去,后面一排老式楼宇,色调灰暗陈旧,从窗子的间距可以判断出里面房屋面积窄小拮据。
他有点儿不信:“只一个小独单?”
吴祈宁点点头:“是啊。”
看看这里一楼一底的宽敞住处,穆骏心里一动:“那够住么?”
吴祈宁撇撇嘴角,语声略微落寞:“够了,反正就剩下我跟我妈了。哦,就是那个一层的独单,下面还有一个小地下室,您别担心,您要租,东西我们会都腾出来的。”
穆骏咂摸了一下吴祈宁话里的意思,仿佛也猜到了几分,不由得略微起了些许同情,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手扶了扶肋下,慢慢摇头,轻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你甩什么脸子啊?吴祈宁心里嘀咕着。至于这爷是什么意思,看着人家冷着一张寡妇脸,吴祈宁也不好追问。
楼上楼下看了一大圈儿,无外乎200平米的房子,又不是博物馆,再看也有限。吴祈宁再次把贵客请回了客厅落座。
穆骏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从这里,能看到玉佛寺么?”
吴祈宁愣了愣:“玉佛寺?你居然也知道那里?”
穆骏认真地点头:“就是那个存了很多往生人骨灰的庙。”
吴祈宁纠结了一下,说:“玉佛寺虽然存了很多人的骨灰,但是您别担心,离这里还远的。影响不到这里。”
穆骏摇头,仿佛有执念:“能看到吗?我觉得这里离玉佛寺并不远。”
吴祈宁决定实话实说:“看不到,但是坐在我的房间里,心里很清净的时候,能听到玉佛寺的钟声。”她咬了咬下嘴唇:“钟声很好听,合着风的时候,觉得好像是往生的人在我耳边说话……”
穆骏眼睛亮了亮:“真的能听到吗?”
吴祈宁想了想,说:“你的心静就可以……”
吴祈宁当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装了,可是穆骏好像很在意这句话,默默地想着什么。
于是俩人就又冷场了,有几分木木地大眼瞪小眼。吴祈宁好热闹,是个怕冷场的人,她觉得俩人对坐要是不说点儿什么,怪瘆的慌。偏偏穆骏不是多话,沉稳地了不得,只是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任凭你怎么起头儿,人家就是不怎么接腔,问一句答一个字儿,一字值千金,让话唠的吴祈宁郁闷到吐血。
吴祈宁的妈妈今天回来得晚,时钟滴答,索然无味。
吴祈宁觉得这个样貌端庄的男人当时几乎是腌渍在悲伤的氛围中的。浑身都是难过的味道,跟湿淀粉裹着的里脊一样,粘稠浓密、难舍难分,一路裹挟着直奔油锅而去,绝不能回头。
以她做菜的经验,腌渍入味儿的东西要换口味很难,洗都洗不掉。
想着油炸的穆骏,吴祈宁都饿了。
腹中微鸣,穆骏显然也听见了,眉毛挑了挑。这要是一般大姑娘呢,就得红了脸,吴祈宁是可干脆找到了台阶儿,她简直是顺坡下驴地提议:“要不然,你在我家吃饭吧。”
穆骏摇摇头:“不麻烦了,你饿你吃吧。”
吴祈宁快乐地跑进厨房:“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不如一起吧!”
穆骏坐在沙发里,听着吴祈宁打开了嗡嗡叫的抽油烟机,热油过菜的哔啵声响起,这小姑娘肯定是稀里哗啦地把什么菜下了锅,不一会儿,有鲜香的味道传出来。
外面太阳炽烈,但是南北向的正房冬暖夏凉,屋子里只有一点暖红色泽的阳光渗入边角,映得略有年头的房屋有了几分柔和神色,圆桌上雪白的瓷器温润可爱,忍住微微的胃疼,穆骏深深地呼吸着些许漏网的油烟味道,久违的,居家的味道……
吴祈宁快乐地穿梭在厨房和饭厅之间忙活着:炒豆芽、煮黄豆、煮青豆、炒辣椒、拍黄瓜、炸面筋、小酥鱼儿,献宝似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很便宜的食材,难为她做得这么认真。最后上桌的乌黑锃亮的大腕干炸甜面酱,稳居正中。天青色的小壶里盛着老陈醋,碧绿小碟儿里包了半头白嫩的新蒜。
悲伤和食物大概天生冲克。没人对着一桌子好吃的还好意思嚎出来。林黛玉吃茄鲞的时候肯定看着也不忧愁。何况是对着狂接地气的炸酱面,更令人发指的是还有蒜!
一蒜当住关,佛祖不出山!
大碗过了凉水的手擀面白白净净地戳到了面前,穆骏有心不吃,厨房里隐约传出来郭德纲老师正微言大义,正责备君子:“什么??不爱吃炸酱面?那你就是忘了本了!”
更何况他已经神使鬼差地接了吴祈宁塞过来的筷子,一口面条闷进嘴里,鲜香可爱!
等他想起来客气的时候,话到嘴边已经变成含着面条的混沌不清:“还有辣椒油吗?”
此言一出,吴祈宁大喜过望,简直把穆骏视为知己。
一大杯黏稠猩红的辣椒油戳到了穆骏的眼前,雪白色的芝麻正在油面儿上漂着跟他打招呼。
穆骏抬头一看,吴祈宁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如逢知己:“识货!我自己炸的!特好!”
低头再看看辣椒油:浓稠鲜香,油光潋滟,喜气洋洋地朱红颜色。
穆骏摸了摸自己的胃,试探性地放了一点儿。
吴祈宁“哎哟”一声:“别客气,多放点儿才好吃么。”不由分说又给穆骏挖了一大勺。
穆骏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面对着这么一张热情洋溢的面孔,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穆骏从来都不太忍心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其这么一个急于献宝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