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大殿里,了无唱经的声音渐渐停息,背后佛面慈悲,一如二十年前。
陆病保持双手合十的姿态,跪伏在蒲团上,除却微弱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声响。
风铃摇摆,带着簇簇清脆的回音,由远及近,飘入大殿。
阿铃站在陆病身后静静等待,等来的却是了无轻声的叹息。
“你还在等什么?”了无平淡的声音传来。
阿铃苦笑摇头:“等一切落地生根。”
“你又何苦如此?只要不见,你的面前就是空谷旷野,一旦见了,你便会真的死。”
了无抬眼,静静的看着她。
她的执念是阿病,一旦最后走出来的不是他,那这念头便会了断。
相反,若是离开这里,不去看那结果,自欺欺人的继续那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她还可以活的很长久。
阿铃没有说话,却已经做出回答。
了无沉叹再道:“痴儿。你与他注定少个果。”
“做了英雄,便再回不了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是他自己的缘法。”
陆病的意念中,故事仍在进行。
他行尸走肉的在黑夜的街道上漫游,眼中是枯寂的死亡,没有任何目的。
周围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些粘在墙上的泥状糊糊和凌乱的残肢断臂。
街道上是一片寂静,唯有寥寥几个满怀恐惧的民众快速跑过,在他们身后追着的,是一坨巨大的肉团。
肉团后面,又追着衙役与绣衣卫。
但他们的目的却不是肉团,而是民众。
诡杀人吗?当然杀。但荒谬的是,死在诡异手上的人,竟不及死在官吏手上的十分之一。
这些人,看向肉团的目光,带着贪婪与渴望。
“兰大人,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藏着掖着,有意思吗?”面前的屋顶上,一名身着广袖彩袍的妩媚女子,朝身边的官员讥讽出声。
“是啊,不死药功成在即,按照约定,药成后各凭手段,兰大人这样做就不地道了。”
两人身后是一名戴着黑色斗篷的鸟面人。
这人的装扮他很熟悉,是不死教的人。
“呦,我们的大功臣来了。”鸟面人嗤笑出声,自上而下俯视他。
其余两人只是稍瞥一眼,没有多看他。
方大衣从角落匆忙赶来,拉着他便向外走。
“你这个时候来,疯了?”
他没有说话,失魂似的任由方大衣拉扯。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又能改变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随着脚下走动,身上开始掉下大块大块的红肉。
方大衣明显没有知觉,依然自说自话着。
“你我不过是小小二境,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鲜红的肉依旧在掉落,内在的白骨上爬附赤红的蠕虫。
接着是脸皮,拉丝垂落,覆在方大衣的手上。
方大衣猛地回头,神色震颤:“你......”
“师兄,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终于开口,颌骨碰撞,发出嘎巴的异响。
脸上是蠕虫覆就的面具,下身骨头散架,只是虫躯堆叠拼凑。
他的心里很苦,比吃了黄连还苦。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回不去。
见不到夕阳老树下的那个人,更见不到小院里那个佝偻操劳的背影。
“听着!你还有退路。”
“跟师兄走,师兄带你离开这,师兄带你回家。”
方大衣毫不畏惧的伸手去摸他的脸,去扒开那些肮脏的虫子。又蹲下身,颤抖的帮他收集掉落皮肉。声音哽咽,带着乞求。
他站着怔怔出神,想起奉茶那天,师父面目慈爱,摸着他的头说:“你给我磕了头,师长如父,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阿病,听师兄的,跟师兄走,别去做傻事。师兄可就你这一个亲人了。”
方大衣的言语夹杂在沉闷的耳鸣中,他的神志渐渐模糊。
“阿娘......阿铃......对不起,我又要闯祸了。”
画面扭曲、延展。
黑夜浓重阴沉,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回荡出沉闷的兽吼声。两边居民房角,熄灭的灯笼纸动静窸窣的摇摆。
他被冷酷的刀剑和刺目的火把围在中间,身前挡着颤抖持刀的方大衣。
他杵在地上,身上传来阵阵剧痛,下身的蠕虫已经被打散,虫排列成的面具落了一半,露出内在森白的空洞。
“差点真被你小子搅了局。”女子笑的丑陋。
被称兰大人的官员一言不发,冷漠的看着他。
“我说方小子,你这也算仁至义尽了。给你个机会,了结他,你现在是什么,以后还会是什么。”女子饶有趣味的看着在这一幕,似乎在期待方大衣的选择。
鸟面人叹口气:“何必呢?你老老实实过了这程回村,我保你心愿顺遂,要什么有什么。”
“兰台的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猪脑子。”
他勉强抬眸,眼前方大衣头颅低垂。
“方仇,动手。”这次开口的,是兰大人,他的声音很轻。
方大衣浑身一抖,幽幽开口:“阿病......你这次还是选错了。”
“离开村子来这里,你选错了。”
“听信兰台的话进绣衣卫,你又选错了。”
“世上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你为什么偏偏走了这条。”
他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手,等待死亡。
这一刻他很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
没有退缩的愧疚和惴惴不安,也没有对人世的痛苦。
有的,是老树下的岁月静好。
“阿病,你咋才来嘞。”
还如以前一般年幼的阿满出现在他眼前,那里是金碧灿烂的溪流。
“老规矩,这次还是你当英雄。”
一只手拍在他肩头,回过头,是笑脸盈盈的伙伴。
“中黄村,陆病!”
这次是骑马拿剑的自己,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
他有的是欣慰,最终还是没有活成那样苟且的人。
方大衣的脚步在逼近,刀缓缓抬起。
他看着方大衣,颌骨碰撞,咔咔的笑起来。
方大衣的手在抖,紧咬着嘴唇,眼角是泪水和忍耐。
长刀对准他脸上仅剩的虫面,兰大人屈指一弹,黑气升腾缠绕在刀刃上。
“阿病......师兄这就送你回家。”
“师兄......”声音从虫面上传出,低沉沙哑,发自蠕虫的口器。
手起,刀落。最后一片蠕虫顿时化作飞灰。
骸骨瞬间支离破碎,散在地上,再无半点声息。
晃荡的风住下来,四周一片静默。
中黄村里,老树下的身影转身离去。
小屋烛光下阿娘手上拿着未缝妥帖的冬衣,倚着斑驳的土墙,静静睡去。
明月寺外,苍茫的钟声层层叠叠的荡过千山。